赵巡视员说:“我觉得有疑点,就请相关部门通知了公安机关前来协助,森原市的王法医和我的认知相同,所以请你们前来协助。”
“疑点?”我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道。
赵巡视员娓娓道来:“如果我把整个汉代的殡葬制度慢慢跟你们解释一遍,不知道你们有兴趣听吗?”
“没。”陈诗羽说道。
我没有惊讶她的没大没小,以微笑缓解气氛的尴尬,说:“赵老师不如直接和我们说说疑点吧,您要是说起考古理论,我们这些大老粗还真听不懂。”
“我可不是大老粗,我也听不懂。”陈诗羽可能有些着急。
赵巡视员没有生气,哈哈一笑,说:“简单说吧,依照我的经验,这种普通的平民墓,虽有夫妻同葬一穴的可能,但没见过两人合葬一棺的情况,更没见过两个女性合葬一棺的先例。这就是我的疑点。”
“这,几千年前的事情,不能依据经验来判断吧?”我一时仍找不到重点,不知道赵巡视员的疑点究竟是什么。
“当然,我们考古的也学过一点点法医学。”赵巡视员说,“我看棺中的两具尸体,尸体现象完全不同:下面的一具白骨化,而上面的一具是木乃伊。白骨化的尸体骨质变脆,经过上面尸体的压力作用,很多部位已经粉化。”
赵巡视员说到了重点,而且说到了法医学术语,我顿时亲切感油然而生。
考古学中经常说的木乃伊,在法医学中称之为干尸。尸体在干燥的环境中,体内水分迅速丧失,从而终止腐败活动的发生,最终软组织干缩形成的晚期尸体现象,称之为干尸。
我点点头,说:“那王法医又有什么疑点呢?”
赵巡视员指了指正在帐篷边的王峰,说:“我们对这个盖板破碎的棺材进行了外包装的保护,王法医在帐篷边等你们呢。”
我一脸羡慕,心想如果我们也装备了这种帐篷,对于野外现场,就不用担心雨水破坏而拼了命地抓紧时间勘查了。
跟随着赵巡视员,我们顺着小路走到帐篷旁边,王峰开门见山,说:“秦科长,你看看里面的两具尸体,肯定有问题。”
我进入帐篷,探头进棺材内,看到里面尽是泥土。棺材的盖板已经被取下了,放在一旁。盖板大面积缺失,可能是年代久远腐朽而成,加之盗墓贼人为破坏,几乎只剩下了一个长方形的边框。
棺材内的泥土里,可以看到一个干尸化的头颅,这个头颅的下方,可以看到一个只剩半边完整的褐色颅骨。果然,在这个棺材里,有两具不同尸体现象的尸体。
“除非是盗墓贼在这里自杀,不然肯定是一起命案。”王峰说。
我说:“为何这么肯定?因为赵老师的学术研究吗?”
王峰微微一笑,说:“不。”
说完,他把手伸进棺材,拿起干尸的一只手掌,指着干尸的手指说:“你看看就明白了。”
我顺着王峰的指尖看去,只见那一只灰黄色的皱巴巴的手掌上的五个蜷曲指头末端,是五个惨白色背景的指甲,指甲上有一些星星点点的红色。
“哦,果真死了没多久啊。”我恍然大悟。
“啊?为什么?”大宝一脸茫然。
“你傻啊。”我笑着拍了一下大宝的后脑勺,说,“汉代,怎么会有美甲?”
“嘿!你手套都没摘!”大宝瞪着我说,“别弄脏我的脑袋!”
我哈哈笑道:“我还没碰尸体呢,手套是干净的。”
我钻出帐篷,对赵巡视员说:“赵老师,我们看了,您的感觉非常对。如果这不是一起自杀事件,就应该是一起命案了。感谢您为公安机关提供了这一线索,让我们发现了一桩案件。”
“应该的。”赵巡视员一脸自豪,说,“最好别是命案,如果是命案,也希望你们能在我停留森原的这几天内破案,让我也在有生之年感受一下破案的快乐。”
“一定!”我说道。说完,我回头看见靠在帐篷壁上的林涛,脸色惨白。
“你没事吧?”我关心地问道,“你不进去看看痕迹物证?”
“没啥痕迹。”王峰说,“我们的技术员已经看了,目前根据调查情况,这里只有一条坑道,说明尸体是从这个盗墓坑道里进入墓穴和棺材的。因为挖掘工作,整个坑道不复存在,也就没有什么痕迹可言了。”
刚被我一句话吓了一跳的林涛,此时又平静下来。
我笑了笑,对赵巡视员说:“赵老师,因为涉及排查死者是否中毒的问题,我们必须提取干尸的尸体以及尸体下方的部分泥土,不知道可以不可以?”
中毒的尸体,随着尸体的腐败或者风干,一些性质稳定的有毒成分就会沉降到尸体下方的泥土里。所以,对于疑似中毒的尸体,尤其是已经腐败或风干的尸体,必须要提取尸体下方的泥土进行毒物化验以确定或排除。
赵巡视员点点头,说:“这个墓穴已经完全被掏空了,前期我们都看过了,除了还比较完整的棺材,已经被压碎一半的尸骨,其他就没啥有价值的东西了。泥土不值钱,你们尽管提。”
“泥土里还有不少毛发。”王峰一边往物证袋里扒拉泥土,一边说。
我说:“毛发都一起提取,我们回去看看是否有用得着的地方。”
重新走回挖掘现场的边缘,我环顾了四周,看了看现场环境,说:“走,去殡仪馆吧。”
肖支队长探过头来,说:“啊?现在去啊?现在都十二点了,你们不吃饭啊?”
因为森原市在我省边界地区,所以我们驱车赶来,就花了整整三个多小时的时间。不知不觉,太阳已经当头而照。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说:“也行,我们找个牛肉面馆随便吃一点儿,就抓紧干活。”
“今天咱们去土菜馆吃个土菜吧。”肖支队长笑道。
“不不不。”我摆摆手,说,“一来太浪费时间,二来浪费纳税人的钱。”
“我自己私人请客。”肖支队长说,“我请了别的客人,也是你们同行,说不定你们还认识,所以你们帮我撑撑面子吧。”
肖支队长请的客人是龙番市汉明司法鉴定所的两名法医。
根据人大决议,从2005年开始,全国各地社会司法鉴定机构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这些司法鉴定机构的管辖范围,是一些涉及民事诉讼的鉴定,包括法医学鉴定、痕迹检验鉴定、文件检验鉴定等。因为涉及民事诉讼,这些社会司法鉴定机构的鉴定会向被鉴定人收取费用,有了原始资本积累,就吸引了大批退休公安技术人员加入。在退休后,去司法鉴定所打打工,赚些小钱,也不至于退休后心情失落,实在是公安技术人员的一个福音。
肖支队长的弟弟前几天被一辆醉酒人驾驶的豪车撞倒,导致脑部受伤,按照程序,应该由社会司法鉴定机构对伤者的伤残等级进行评定。这份伤残等级鉴定书,就是法院判定赔偿数额的一个重要依据。
因为森原市没有社会司法鉴定机构,交警部门委托省城最大的司法鉴定机构——汉明司法鉴定所进行鉴定。汉明派出的两名法医,领头的齐升是龙番市公安局的退休老法医、老前辈,于公于私肖支队长都必须请吃一顿了。
我当初在龙番市实习的时候,齐老师还没有退休,所以,看到数年没见的前辈,我显得很兴奋。
齐老师看到我们也很兴奋,愉快地喝了几杯白酒。齐老师指着身边的助手,说:“他叫步兵,是我的徒弟,去年底应聘来我们所工作的。皖南医学院法医学院的研究生。”
这个叫作步兵的男人个子不高,瘦瘦的,白白净净,戴着一副金丝眼镜。
“啊哈哈哈,还有姓步的啊?我叫炮兵,幸会幸会。”大宝大笑,说,“不过,我们学校的研究生去社会司法鉴定机构啊?那不是大材小用了吗?”
“什么话啊!”我瞪了一眼大宝,说,“行行出状元,司法鉴定所的法医也很重要。”
“他说得对。”步兵淡淡地说,“我也觉得在司法鉴定所里当法医太浪费青春了,还是你们公安带劲儿。”
我见步兵有些不快,连忙打圆场,说:“也不是,至少你比我们有钱多了。”
“钱有什么用?”步兵夹了口菜,说,“钱比理想还重要?”
“那你怎么不考公务员呢?”我问道。
步兵微微一笑,摇了摇头,没再说话。
我觉得自己的问题有些冒失,人家说不定有难言之隐,于是赶紧转移了话题,对齐老师说:“齐老师,我们来是为了一桩案子,现在尸体还没有检验,我先把前期情况和你说说呗?你帮我们指导指导。”
齐老师点点头,兴致盎然地说:“好啊!好几年没碰命案了,手确实很痒。”
于是,我把现场发现和前期勘查的情况介绍了一遍,说:“我觉得这个案子很难。尸体已经完全干尸化了,死亡原因、死亡时间、案件性质、尸源寻找、因果排查、凶手刻画都是大难题,我现在心里很忐忑,不知道从哪里下手。”
齐老师喝得有些高了,他摸了摸下巴上的胡须,眯着眼睛说:“听你说了这么多,我脑子也乱了,看来长时间不用,真的生锈了。我指点不了你什么,但我觉得,你们是不是应该考虑一下,死者为什么是全身裸体?”
3
坐在赶往殡仪馆的车上,齐老师的话在我脑中萦绕。是啊,在古墓中勘查现场,让我有了先入为主的思维,这种思维支配着我,我居然没有注意到这一明显的异常。因为年代久远,大多数古墓中尸体的衣着都因为腐败风干而消失殆尽。但是这一具死亡时间应该不是很长的尸体,应该有衣着啊!为什么她是裸着的呢?
殡仪馆里,一具干尸被放置在解剖台上。
这具干尸就像是穿了一件格子状的衣服,整个身体都呈现出规则的细树条交叉状。我们知道,这是“人体织布”。尸体在迅速丢失水分的时候,软组织失水萎缩,尤其是在尸体皮肤变得很薄的时候,肌纤维细化,从而形成了尸体表面像织布一样的外观。
林涛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体织布,居然戴上手套摸了摸,说:“这个有意思啊。我看咱们刚开始没注意到尸体是全裸的,这个人体织布鱼目混珠也是有原因的,这也太像是穿了一件粗布衣服了。”
我没吱声,开始了尸体检验。干尸是一种有利于法医工作的尸体现象,它不像腐败巨人观那样恶臭难忍,也不像白骨化那样毫无依据可寻。干尸的尸体,因为自然风干,所以一切线索和证据都被固定了下来。
死者的全身,除了一枚铜质的戒指,以及那十枚很长却阴森森的红点白底指甲,几乎没有再发现任何随身物品。死者的全身,也没有看到明显的伤痕。
我们依照解剖顺序打开了死者的胸腹腔、颅腔和后背。死者的内脏已经因为失水而萎缩,因为自溶而只剩下一层包膜。检查完这一具人形的躯壳,我们没有发现任何可以致其死亡的损伤,于是,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死者的口鼻部和颈部。
肌肉的萎缩,使之变薄,但是依旧无法隐藏血迹浸染后的颜色。我们在尸体的颈部肌肉发现了几处小片状的出血痕迹。我连忙分离出死者的舌骨和甲状软骨,果然,甲状软骨的右侧上角骨折了。
“甲状软骨右侧上角骨折,符合行凶者右利手,用右手拇指掐扼形成。”
我说,“致伤方式都分析出来了,死因也就迎刃而解。”
“是啊。”大宝掏出了死者完全液化的脑组织,剥离开颅底的硬脑膜,说,“颞骨岩部出血,窒息征象是存在的。”
“你们是说,死者是被掐扼颈部,导致机械性窒息死亡的?”林涛说。
我点了点头,说:“刚才我在拔死者指甲的时候,看见她的甲床也是发黑的,而不是干尸表面的灰黄色。这也是一项窒息征象,我们的依据应该很充足。”
“你拔她指甲做什么?”陈诗羽一惊一乍,“好变态。”
我一脸黑线,说:“怎……怎么是变态?这是常规工作好吧!”
“啊……”陈诗羽说,“想想心里都发毛。”
“看来每个人都是有弱点的,连我们无所不能的小羽毛,也是这样。”韩亮靠在解剖室的通道门口说。
“死因和致伤方式明确了。”我说,“那么死亡时间怎么判断?你们看见的干尸也不多吧?根据这种干尸化的程度来判断死亡时间也太不靠谱了。”
“我觉得,我们法医能判断多少就判断多少吧。”王峰在一旁说道,“至少我们明确了她的死亡原因,肯定不是什么服毒自杀了,这是一起他杀案件,杀后移尸。”
“那看来你们提取回来的泥土是没什么用了。”林涛说。
我突然抬起头,说:“呀!你不说我都把那堆泥土忘记了!怎么会没用?泥土在哪里?在哪里?”
韩亮走进解剖室说:“喏,在我车里,我刚才拿下来了。”
“大宝你看看死者的后背和四肢,有没有什么损伤。王法医你取死者的牙齿和耻骨联合,判断一下尸源信息。”我一边微笑着安排工作,一边打开装满泥土的物证袋,细细地看了起来。
韩亮蹲在我旁边,说:“泥巴,有啥好看的?汉代的泥巴也值钱吗?”
我嘿嘿一笑,从泥巴中挑出几缕头发,说:“可不要小看这堆泥巴,关键这里面有重要的东西啊!”
“头发?头发怎么了?”韩亮问。
我说:“头发是角质蛋白,不易腐败,当然汉代保存到今天还能有如此柔韧是不太可能的,所以这些头发应该都是这名死者的。你看,我们可以根据死者的头发来推测她的发型、发色,从而找到她的尸源啊。软组织干尸化了,DNA也比较难做,但是头发下面有毛囊,做起来也很容易,同样,DNA也可以帮助我们找到她的尸源。”
韩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不过,”我把手套上的泥土掸掉,捻起一缕头发说,“你有没有觉得这个人的头发有些奇怪啊,都是一缕一缕的,不会散开?”
“这是因为尸体干尸化,头发自然脱落的,对吧?”韩亮问。
我点点头。
韩亮接着说:“我觉得啊,头发一缕一缕成形,很有可能是因为她接过头发。”
说完,他戴上一副手套,把一缕头发慢慢分开,果真,在一缕头发的中央,他解下了一根极细小的皮筋。
“这你也懂!”我惊讶道,拿过皮筋细细地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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