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飞愣住了,许久也没有回答。
慕剑云便微微一笑,说:“沉默已经是一种答案了。”
罗飞也笑了笑,神色间却有三分尴尬,三分迷惘。
慕剑云则继续盯着罗飞,像要用目光将对方剖开似的:“你是Eumenides最大的敌人,但你和Eumenides却坚守着某个共同的立场--那就是痛恨一切罪恶。你放任邓骅之死,挑起阿华和高德森之间的生死拼杀,都证明了这一点。只是你恪守游戏规则,决不会做出任何超越法律范畴的事情。十八年前,是你创造了Eumenides;现在,你穷尽你的努力去追捕Eumenides;但在你的心中,却永远隐藏着另一个Eumenides--这个Eumenides被法律的红线紧紧束缚着,他无法扭曲你的行为,但是影响着你的情感。至少你对那个年轻人并不厌恶,你怜悯他,甚至还带着一点点的欣赏。只要他终止作案,你情愿永远也抓不到他吧?”
罗飞低头聆听着慕剑云的话语,在他的一生中,还从来没有人能如此精准地锲入到他的内心深处。在这样的红颜知己面前,他也不想再隐藏什么,便用最坦然的方式回复道:“我确实不讨厌那个孩子,他用自己的方式去制裁罪恶,这或许正是我想做但又无法去做的事情。当然了,他也伤害过无辜的人,杀死郑郝明便是他难以洗刷的罪行,不过他真要全意地照顾那个女孩,这或许正是他赎罪的最好方式。所以当你问我:如果他现在停止杀戮,只求在那女孩身边当一个普通人,我会不会阻止?我难以回答,我处在情感和法律的夹缝中左右彷徨。你一定要我做出某种选择,我最希望的结果是:他能够击败我,而我并没有主动要放过他。”
“你在逃避。”慕剑云一语点中罗飞的要害,“你情愿被动地承受失败的结果,也不愿主动去挑战束缚着自己的行为准则。”
罗飞长叹一声:“是的……在很多时候,我的确是个被动的人。”
“你还是个多情的人。”慕剑云更进一步,直要揭开罗飞心口上的最后一层幕纱,“只可惜你的情感也被太多的规则束缚着,不敢越雷池半步。”
这话说得罗飞心中一痛,难免要想起一些往事。在他多年的单身生活中,怎么可能没有情感上的需求?可是自己的情感确实被太多理性的东西压制着,始终未能痛快地释放。他敢于直面最凶残的罪犯,却怯于正视这个可能会困扰自己一生的问题。现在慕剑云帮他点了出来,他竟然难以抑制心中的潮动,眼角也有些湿润。
慕剑云不再说什么,她只是专注地看着罗飞,捕捉着对方情感上的每一丝波动。片刻后,她的右手紧贴在桌面上,慢慢地向着对方的身体探去。在即将接触到罗飞胳膊的时候,那只手却停了下来,同时手腕翻转,露出白皙的掌心,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罗飞犹豫了一下,终于也伸出自己的右手,盖向对方的手掌。慕剑云便宛然一笑,扬腕略往上迎了迎,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俩人有好几分钟没有说话。慕剑云看着罗飞,罗飞则看着握在一起的那两只手。慕剑云的眼睛如白云一样平静,罗飞的心却像大海一样彭湃。
最终是慕剑云主动把手抽了回来,同时她笑着提醒罗飞:“这里是公共场合,随时会有人进来的。”
罗飞也笑了,他抬起眼睛,用一种从未有过的自然而又亲近的眼神看着慕剑云。可他的脸色却渐渐变得严肃起来,并且说道:“我不否认你是个出色的心理学者,但你毕竟是个女人。”
“哦?”慕剑云知道对方还有下文,便摆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女人相信爱情可以改变一切,但是男人们知道:有些事情却是永远都无法改变的。”
“你什么意思?”慕剑云搞不清罗飞指的是什么,一时间竟有些紧张。
“Eumenides是不会停手的。”罗飞认真地说道,“所以你设想的那种理想结局并不会发生。”
原来对方的思维又回到了先前讨论的案子。慕剑云松了口气,她也跟着把思维转了过来,问:“为什么?”
罗飞没有正面回答,只耸了耸肩道:“你觉得我会不会停止追捕罪犯?”
“不会。从你进入警校的那一刻起,这已经成为你毕生的追求。”
“他也不会。他曾经在十字路口犹豫过,但当他又一次举起屠刀的时候,他就再也停不下来了。这不仅仅是他的追求,甚至已成为他的宿命。”
“那他还惦记着那个女孩?”慕剑云撇了撇嘴,“一方面无法停止杀戮,一方面又有难以割断的牵挂--这根本就是在刀尖上跳舞,离覆灭不远了!”
话说了一大圈,似乎又回到了原点。罗飞既然不相信Eumenides会停手,那后者对郑佳的挂念就是某种极不理智的行为,这样的行为显然与Eumenides素有的判断和控制力自相矛盾。
对Eumenides的越狱动机的分析到现在,逻辑似乎并不复杂,但中间总还有些不对劲的地方,这问题到底出现在哪里?罗飞和慕剑云都说不清楚。
罗飞这时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他看了看手表,然后歉意地说道:“都快两点了,我们找个地方吃午饭吧。”
“好啊。”慕剑云表示赞同,不过她又觉得有些奇怪,便问罗飞,“你怎么不着急了?”
自从得知Eumenides越狱的消息之后,罗飞一直火急火撩地追查对方越狱的原因。其间别说吃饭了,连水都顾不上喝一口,现在总算从阿华嘴里得到了关键信息,按理该立刻针对性地展开行动才对,可罗飞却反而稳坐钓鱼台,不慌不忙地张罗起吃饭的事情,也难怪慕剑云会心生困惑。
“着急也没有用啊。”罗飞笑了笑,反问对方,“你觉得现在能做什么?”
“先派人把郑佳监控起来呀。”慕剑云不假思索地说道。这似乎是顺理成章的思路:既然Eumenides越狱就是为了和女孩重逢,那么盯住郑佳,岂不就等于盯住了Eumenides?见罗飞是真不着急,慕剑云心念一动,又问:“你是不是早就安排好了?”
“没有。”罗飞摇摇头,不像是故弄玄虚的样子。
“那赶紧安排啊。”慕剑云忍不住催促对方,“吃饭着什么急?万一那家伙抢在警方之前把郑佳带走,我们就太被动了。”
“放心吧,他可不会像你这么着急。”罗飞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招呼慕剑云道,“走吧。先把肚子填饱,吃饭的时候我再和你细说。”
慕剑云没办法,只好也跟着起身。俩人出了看守所,在附近随意找个小店点了两份快餐。等候的时候,慕剑云手里把玩着筷子,目光则紧盯着罗飞。
罗飞端起桌上免费的茶水,边喝边说:“你别着急,现在就算我们把郑佳送到Eumenides手上,他也不会要的。”
慕剑云不太理解:“为什么?”
“在和郑佳见面之前,他还有很多准备工作要做。否则他的越狱行为都会变得毫无意义。”罗飞顿了顿,开始详细解释,“你想,等郑佳的视力完全恢复之后,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寻找杀死自己父亲的凶手。现在Eumenides虽然越狱了,但却留下了很多照片资料,包括以杜明强的身份拍摄的各种照片,警方保留的案件存档照片等等。这些资料不清除干净,Eumenides怎么敢和郑佳见面?”
慕剑云点点头。是啊,如果Eumenides和郑佳见面之后,郑佳又找到了与杜明强有关的影像资料,那前者的身份可就全露馅了。在将相关资料清理之前,他确实不敢贸然行动。
这一层被点明之后,慕剑云急迫的心情总算放松下来。她也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水喝了一口,那茶叶虽然粗劣,但用来解渴倒还凑活。然后她的脑筋转了一下,忽然又想到另一个思路,便问罗飞:“他不一定要删除以前的资料吧?或许去做个整容手术呢?”
“如果他真的去做整容,那我们等待的时间还得更长。我也会考虑在这方面做一些针对性的布控……”罗飞翻了翻眼睛,又道,“不过这个可能性很小。因为一旦整容之后,他所有的合法身份就全都作废了。这对他来说是个无法弥补的巨大损失。”
慕剑云“嗯”了一声,认同罗飞的这个分析。Eumenides有诸多合法身份,这些身份是他保护自己的最有效的防御外衣,而整容就意味着放弃所有的身份,这会让他今后的一切行动都举步维艰。所以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刻,Eumenides决不会改变自己的相貌。
这个疑问被解决之后,慕剑云又把话题转了回来:“我们是不是应该先盯住那些资料,坐等Eumenides上钩?”
罗飞说:“这倒是个思路。只是相关的资料太多太杂,要想全部盯住不太可能。如果死盯着其中的某一点守株待兔,未免又太过笨拙……只怕还没等到Eumenides,就先把我们自己人拖垮了。”
慕剑云也觉得颇为头疼。要知道,此前Eumenides派发“死刑通知单”,在限定时间和目标的情况下,警方尚屡屡失手;现在目标如此多杂,时间也不确定,要想守住谈何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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