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老先生当时只是觉得这件事很怪异,并未把老伴儿的不正常和这些木偶人联系在一起,他看见穆桂英的头发长长了,于是就放到了靠近床边的小桌子上,打算第二天早上起来后再仔细检查一下,也许是太久没用了,所以木偶头部的木料出现了受潮的现象。接着自己把那些倒地的木偶都捡了起来,放回原位后,就继续睡觉了。
他告诉我,他是一个生活比较规律的人,尤其是岁数大了之后,每天的睡觉和起床,基本上都是大致相同的时间,早已形成了一个稳定的生物钟。而年轻的时候跟着长辈学木偶戏,早上一般都会很早就起来,练习晨功。几十年下来,唯独这个习惯从未改变。几遍是老伴儿最近晚上不太正常,早上也一定是比自己晚起床。
可是在第二天早上自己醒来的时候,却迷迷糊糊感觉到有人在盯着自己看。定睛一看才发现,老伴儿坐在自己床脚的方向,一脸诡异的表情看着自己。夏老先生说,和老伴儿一起生活了几十年,她再丑再难看的样子,自己都是见过的,但是没有任何一个瞬间,会像那天早上的感觉那么可怕,主要是在于老伴儿当时看着自己的眼神。
夏老先生说,那种眼神非常空洞,看上去似乎没有生气,好像是死人的眼睛一样,发灰发白,并且完全无神。而自己吓了一跳之后,就去推了推老伴儿的肩膀,老伴儿一受到扰动后,立刻就惊醒了过来,连忙说自己为什么傻坐着,会不会是一时之间失了神。夏老先生一头雾水地下了床,猛然间就瞥到了自己头一天晚上放在小桌子上的“穆桂英”。这才惊觉,原来老伴儿刚才坐着看着自己的样子,和那个木偶“穆桂英”一模一样。
这还不算什么,那些被自己捡起来重新放好的杨门女将们,竟然齐刷刷地都面朝着自己,看着自己床的位置。
我转头看了看架子边上的其他木偶,由于对戏服和旗帜的颜色不太了解,所以每个女将在我看来其实都差不太多。我随便拿起了一个,将木偶的面部转过来朝着夏老先生,然后问道,你是说这样看着你吗?夏老先生摇摇头说不是,而是身子没动,脑袋180度转动了过来。
我伸手将手里拿着的那个木偶人脑袋拧了一下,发现果然是活动的。于是我将脑袋扭转了180度后问他,是这个样子吗?夏老先生点点头说是的。被转了头的木偶,即便表情并没有什么怪异之处,但看上去还是非常诡异和让人害怕。夏老先生说,自己起初还以为是老伴儿这么做的,问了老伴儿后,老伴儿说自己不记得了,什么时候起的床,为什么坐在床尾盯着夏老先生,这些她都完全记忆断层了。
于是从这个时候起,夏老先生就开始有些害怕了。他开始意识到,也许这一切奇怪的现象,都和眼前这个长了头发的“穆桂英”有关。从那天开始,自己就格外留意了老伴儿和那些木偶,第一天晚上就发现了状况。因为那天夏老先生刻意让自己醒着,努力撑到了三点十五分,老伴儿突然坐起后,夏老先生并未如往常一般立刻去安抚老伴儿的情绪,而是马上下床,打开屋子里全部的灯,走到了摆放木偶的架子跟前。于是这个时候,他眼睁睁的看着包括佘赛花和穆桂英在内的所有杨门女将里的木偶人,几乎全部都同时把头转过来,看着自己。
我有些吃惊,半张着嘴,久久说不出话来,我结结巴巴地问他,你是说,你眼睁睁看着它们转头,在没有外力的情况下吗?夏老先生非常笃定地点头,然后说,并且他非常确定,当时自己没有眼花,更没有睡糊涂。
这是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家里有可能是闹鬼了。
于是第二天他就把这件事告诉了莫郎中,莫郎中说他自己不会亲自处理这种事,但是他身边的确有这方面的人,由于我师父目前在云游找不到人,这件差事,就落到了我的头上。
我心里有些忐忑,因为我直到现在位置,虽然基本上可以确定是闹鬼,但我却丝毫没有头绪。心中感觉到不可思议的情绪,远超过这件事本身带给我的害怕。于是我很快在心里设想了几个可能,其中最大的可能,就是木偶人相当于我包里的扶乩小木人,实际上是给周围的孤魂野鬼们,提供了一个可以暂时依附的身子。如果是这样的话,当鬼魂附身在木偶上,的确有可能操控这些原本关节能够活动的木偶。
而相对于夏老先生的老伴儿来说,更像是一种精神的控制,这种感觉和两年前邻村田家的大女儿的事情非常相似,也是突然行为不受自己控制,而且自己在清醒后,对先前发生的一切完全没有印象。假如我猜测的两个条件都同时成立的话,那就意味着这里至少有两个鬼魂,一个鬼魂控制着活人,一个鬼魂控制着木偶。夏老先生的老伴儿坐在床上的动作和桌子上的木偶如出一辙,就好像一个活人隔空控制着人偶,于是动作一致。或者恰好相反,是活人被木偶控制了。
想到这里的时候,我才开始觉得有些恐怖。于是我问夏老先生,你老伴儿现在在哪儿,我想先看看人再说,没看到人之前,我无法承诺你这件事我真的能办。夏老先生说,就在那边屋里睡着呢,今天你来了我才关了房门,平日里家里就我们老两口两个人,房门一般都不关的。
我四下望去,看到了唯一一扇关闭的房门。距离我目前站的位置大约又七八步的距离。而我当下站立的位置就是摆放着众多木偶的木架子,也就是说,假如门打开的话,以我的角度,是可以直接看见屋里的床,甚至是床上的人的。
如此一来,我就大概能够联想到,老太太当时从床上坐起来后指着这边大骂,是一个什么样子。而与此同时我还注意到一个细节,夏老先生说老伴儿起身后骂的那些语言,自己一句都听不懂。作为一个跑江湖的老艺人来说,走南闯北,各地的口音都多少能够区分个只言片语,假如连他都一句听不懂,要不然说的是外国话,而这显然也是不可能的,要不然,就是说的鬼话。
我们中国有一个成语,叫做“鬼话连篇”,是指一个人说话毫无根据,甚至是无中生有,荒诞离奇。在后世这个词一般都作为形容词在使用,然而从我看过的一些古书里面,曾经的确提到过“鬼话”这个概念。
这就好像任何鬼之间,如果不借助一些特殊的媒介,两者虽然处在同一个平面里,但是却互相无法用言语沟通。人和人,鬼和鬼之间却是可以互相交流的,这被看做是所谓表达的形态不同所造成的。所以在古时候的那些老前辈们看来,“鬼话”是的确存在的,那么夏老先生的老伴儿,嘴里叽叽呱呱地说着的,会是“鬼话”吗?
于是我放下手上的木偶,走到了门边,一下子打开了门。扑面而来的,似乎是一股热气,热气中伴随着一种先前我曾经闻到过、“穆桂英”头发上的那种腥味、潮湿味、还有中药的味道,就好像是在闭塞的环境里,点了一个温度很高的炉子,那种迎面而来的热浪和门外的感觉区别非常明显。也正是因为这一股热浪,才让我察觉到,原来先前我们看木偶的这个屋子里,竟然在盛夏时分,也这么阴冷。
屋里光线很暗,但还是能够看到屋里的情况。我看见老太太正被朝着门,面朝着墙,身上盖着一层不算厚的被子,似乎正安详地睡着。于是我转头问夏老先生说,您老伴儿最近这些日子,也是经常性地会嗜睡吗?夏老先生说也不完全是,起初的那段日子还好,可是到了最近这一个礼拜,嗜睡的现象就比较明显了。
最近这一个礼拜以来,老伴儿除了嗜睡之外,精神还变得非常不好。有时候连吃饭的时候都能够睡着,即便是醒着的时候,也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他想起来最初莫郎中给老伴儿摸骨的时候提到过,如果这一个坎过不去的话,那就彻底过不去,无从谈以后了。
夏老先生说,所以这次请司徒小师傅来,假如救不了她的话,恐怕这段日子,就是她最后的时光了。说完他深处布满皱纹的手,在自己的眼角擦了几下。我心里有些酸涩,作为我这样的人,面对的常常都是生死。按理来说,我应该比一般人更加习惯这种感觉才对,可是我却很难做到,也许哪天我真的对此麻木了,我的人性也丧失得差不多了吧。
于是夏老先生的言下之意,已经把我从单纯的帮助人,上升到了救人救命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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