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说,早前和秦老前辈的几次照面,他都带着一种深深的戏弄别人的心理的话,此刻他却看上去那么严肃认真。也许是因为那满脸大胡子的原因,除了鼻子以上的部分,我根本难以察觉到他的情绪。而此刻从他的眼神来看,虽然谈不上是在生气,但却也没那么高兴。
也许是因为我起初的一番抢白,打乱了他的节奏,此刻心里有些不爽罢了。于是我伸手从他的手上接过那张红色的纸片,可是并未转身离开,而是当着秦老前辈的面,打开了那张纸条。
上边写着的地址,只有道路名称和门牌号,这说明师父在这段时间一直是租着一个房子在住。于是我问秦老前辈道,这个地方距离你的位置应该不远吧?他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把那把长剑重新装回到剑鞘里。我又继续追问道,你既然知道我师父的地址,说明你们曾经打过一段时间的交道,在我去找他之前,你能不能告诉我,他这些日子,是否遇到过什么困难,以至于两年的时间都不曾跟我联系?
这其实是我来到湖北之前,心中最大的疑惑。师父是一个表面坚强,但内心却非常敏感的人。也许是时局的关系,一辈子风风雨雨,倒也从未在手艺上栽过跟头。这些年不怎么太平,师父空有一身本领,却总给了我一种本门技艺后继无人的感觉。就连之前见面的几次,他说到过本门手艺“打符”,也是一副模棱两可的态度,都说强者应该在大千世界里有所作为,可我认为师父是强者,和眼前的秦老前辈一样,都算得上是高人,可是师父这一辈子,至少我了解到的这些年,不是躲避战乱,就是躲避那些见风使舵的人,他很郁闷,我是知道的。
所以在那次我和他去了收容所之后,遇到一点挫败,师父才会因此承受不住,而出门游山玩水,散心去了。而实际上就如同一句老话说的那样,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在这个问题上,我自认为能够比我师父看得开的多。
这就是为什么我会这样子问秦老前辈,因为师父不联系我,无非两个原因,要么就是事情没办完,但也不至于一件事办了两年之久。要么就是他觉得联系我后,当我问起这些年的事的时候,他无从开口。考虑到眼前这位秦老前辈的怪异和强势,师父当初和他打交道的时候,应该也跟我一样,闹了个满肚子的不愉快吧。
秦老前辈听我这么问,于是轻蔑地哼了一声,然后对我说,这些话,你难道不会自己找到他后再问吗?他是你师父,又不是我师父,他的事情,我怎么知道。就算知道,你哪来的信心我一定就要告诉你?
好好的一句问候,再度碰了一鼻子灰。于是我傻在当地,正在犹豫到底是在继续问下去,还是就这么转身走掉。这个时候,秦老前辈却突然开口,他说道,上次他见我师父,已经是一个多月之前的事了,一年也就见个这么两三次,除此之外,谈不上什么交情。听秦老前辈的言下之意,似乎还没算是跟我师父闹僵,要不然以他的个性,必然是躲而不见,老死不相往来了。虽然不知道他和我师父算不算是朋友,但此话一出,我就知道,起码不是仇人。
于是我拱手行礼,然后对秦老前辈说我告辞了。我甚至省下了再会这种客气话,因为如非万不得已,我实在也不希望再见到这个奇怪的大胡子老头。
离开后我走到了巷子口,第一时间找到路边的行人开始问路,很快就有人告诉我,这上边的地址,距离我当下所在的位置不算远,甚至还有一趟公车可坐,也就两三站的距离,只不过公车班次间隔时间比较久,如果精神好的话,走过去说不定比等车更快。
我当然精力好了,到了武昌前后算起来都快一个礼拜的时间了,为的就是找到师父,此刻自然是不能多等车浪费时间,于是我谢过那个给我指路的路人之后,立刻回到招待所收拾好了自己的行李,退房后就朝着那个地址找了过去。
和秦老前辈住着的一条巷子边的平房不同,地址是师父住的地方,是一个有着院子,三层楼高的红砖房。看上去好像是某个企业的职工宿舍,因为每一层的走廊上,都看得到大家晾晒的衣服。院子里有一颗大树,树是被人修了一个花台给包围了起来,边上有几个小孩子蹲在地上用钉子在泥巴上好像飞飞镖似的玩耍着。
按照地址上的门牌号寻找着,那是底层最角落的一个房间,开门就是公共厕所。光是靠近,就能够闻到一股子非常熏人的屎尿味。我心想师父又不是没钱,租什么地方不好,为什么偏偏要租下这么个犄角旮旯的房子。刚走到门边,打量了一下,我立刻判断出,这就是师父住的地方。
因为师父有一个习惯,在进门口的地方一定会垫起来三块砖头,砖头上会刻上一个好像梅花的小图案。师父说这是我们门派几百年前就有的传统,这个符号在外人看来,就是一个寻常无比的东西,可是对于行里人来说,看到这个符号,就知道这屋子里住着的正是我们门派的人。算是江湖上的一套黑规矩吧。
我看了看自己的双手,除了行李之外什么都没拿,已经很久没见师父了,这次贸然地找来,我甚至连个水果都没买。心里有些激动,不知道师父见到我的时候,会不会惊讶我突然出现在这个城市里。于是我走上前去,开始敲门。
连续敲门了七八次,始终没有人来开门。当我正寻思着,会不会师父出门去办事去了,算了算时间,现在距离晚饭时间大约还剩下两个小时,正琢磨着要不要就在门外等着师父得了。可是有点不死心,于是就把头伸到窗户跟前,窗户里面是拉上了窗帘的,我就用我的双手捂住眼睛,用来遮挡室外的光线,接着把眼睛贴到玻璃上,打算看看屋里到底有没有人。
就在这个时候,从我身边传来一个声音。就如同几天之前我去寻找秦老前辈的时候一样,一个住在师父隔壁的隔壁的老大妈,正一边端着个盆子正在洗菜,一边探出半个身子,有点疑惑地问我道,你找谁呀?屁股撅那么高干嘛?
我这才意识到我贴着窗户看的时候,情不自禁就把屁股翘得很高了。于是有点慌乱,有点不好意思。于是我赶紧跟大妈笑着说,阿姨您好,我是来找人的,这里住着的是我的亲人,租户,姓林。
大妈放下手中的盆子,伸手在自己的围裙上擦干了手上的水,然后走到我跟前说,林先生是你的亲人?你们岁数看上去相差很大啊,当儿子你小了点,当孙子又大了点。我赶紧解释说,他是我的老师,是教我…嗯…学书法的。
我没骗人,师父虽然文化不高,可那一手字真是叫做漂亮。可由于先前刚刚说了是亲人,马上转口又说是老师,老大妈显得更加怀疑了一点,于是我慌慌张张地补充道,是家传的,我们有亲戚关系。
说完为了掩饰我的慌张,我咧嘴傻乎乎地笑着,试图用我无害纯真的笑容,来打动眼前的这个老大妈。老大妈这才有所放松警惕,于是她跟我说道,你既然是亲戚,你怎么会不知道林先生最近身体不好,正在住院?
我一惊,这什么意思啊,我师父是属于那种誓死都不会去医院的人,顶多喝点中药都算是给面子的那种。怎么会突然住院?于是我赶紧问老大妈说这怎么回事啊?我完全不知道这件事,我刚从老家过来,没接到这些通知呀。
我的语气变得有点着急,因为师父这样身体素质的人,如果说住院了的话,说明病得真是不轻。老大妈说,林先生人很好的,在这里住了一年多的时间,常常帮助院子里的人,所以这次他突然倒地后,邻居们就帮着送去了医院,最近这些日子,都是在轮流照顾着呢。我一听师父是“突然倒地”,这让我更着急了。于是我追问道为什么会突然倒地,他到底生了什么病。老大妈说,这人到了岁数就这样,身边无儿无女的,没人照顾,幸好那天有邻居上门找你师父下棋,才看到他倒在自己的床边,送医院一检查,说是脑溢血,要开刀,这开刀的日子,估计就是最近这阵子了。
接着老大妈开始批评我说,我们都以为林先生就是个老光棍,身边没个亲人照顾的那种,谁知道他还有你这么个大侄子,你们这些孩子,平日里还是得多关心关心长辈才行,你们早晚也有那一天的,林先生一直都身体不怎么好,你们当晚辈的难道不知道?
坦率的说,我有点吓坏了。师父的身体一向非常健朗,就算是不故意显摆,也绝不会给任何人一个身体不好的印象。老大妈的话告诉我,师父是一年多前搬来这里的,也就是说,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已经身体不好了。
我心乱如麻,一时之间,没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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