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件法器,那天我是第一次见到。但那并不是重点,因为我不太明白甲玛聃突然将这些东西拿出来给我看,究竟是什么用意。
甲玛聃指着那个铜制圆球跟我说,这东西,叫做“阴阳锁魂炉”,外表就是个铜球,中间是螺纹分合的装置,别看它是镂空造型的,经过我的手抓进去的鬼魂,是无论如何逃脱不了,因为它里边的内壁上刻满了十字幡经咒,鬼魂在里面,就好像是在熔炉里一样,如果不对我屈服,就注定是灰飞烟灭,死路一条。
说罢,甲玛聃又指着那根“套马绳”说,这东西,叫做“绊魂索”,两头的秤砣分列日月阴阳,中间的皮带上有我们羌族的咒文,只要鬼魂被它缠住,就无法挣脱,只能坐以待毙。这两样东西,就是昨晚救了你和你兄弟的东西。也许你不明白为什么我要在这个时候给你看这些东西,其实我只是想要告诉你,论本事我不一定是多少人的对手,但是却偏偏可以在这样的时候方寸间就把你们二人给救了下来,我抓这些鬼魂虽说是为了贩卖,但是人人都有自己的难言之隐,或许你们真的觉得这个鬼市的存在是不合理的,那么既然这么不合理,为什么还存在了这么多年呢。
我依旧没有说话,心里琢磨着甲玛聃的话。甲玛聃接着说,其实来到这里贩卖鬼魂的人,若非是实在喜财,那就是走投无路,这也许他们生存下去的唯一一个出路,实际上人人都知道这样的行为是不对的,可是能有什么办法,我们为什么会落魄到这样的地步,你们这些冷眼旁观之人,永远都不会知晓。
我回答道,如果你愿意说,我们也愿意听。当争论出现的时候,我们自然而然要想法子去说服对方。今天我也是跟甲玛兄说了我们的真实目的,咱们在这个行业里,原本就是在阳光的阴影底下,如果不自己本分点,今天赚了些钱,可缺的是自己身后的阴德啊。我故意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而事实上这些说辞,其实也是早年师父堆着我苦口婆心的时候,说过的那些话。而想必甲玛聃心里是清楚的,我知道他此刻非常矛盾,一方面他也知道这样是对自己不好的,一方面却不得不以此继续维持生活。
甲玛聃倒也没继续追问我,而是沉默了很长时间,望着自己摆在地上的两个法器,默默发呆。我和大毛都在一边陪着他发呆,因为此刻若是要我再多说,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而事实上这件事当初如果大毛不告诉我的话,或许我也就不会理会,我来插手这件事,原本就有点多管闲事的意思,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选择生活的方式,我断了人家的财路,没准,人家还会断了我的生路。
甲玛聃望着自己的法器思考了很长时间,也许是被我的一番话给说动了,他开始回想自己为什么会身怀一身本领,却要来做买卖鬼魂的勾当,这几天下来屡次和甲玛聃对话的时候,我都能够感觉到他身上有股与生俱来的骄傲,虽然做的是这样的事,却不喜欢被人说三道四,而不喜欢的原因,是因为自己也觉得不对,却不得不这样继续下去。好久以后,他抬起头对我说,好,我答应你,帮你把这个幕后的人给引出来,但是后面的事情,一概与我无关,卖掉这个鬼魂,我就会从此在这里消失,谁也找不到我,这鬼地方,我也不会再来了。
我很庆幸他答应了我,但同时也感到心里有些愧疚。甲玛聃算得上救了我一命,我报答他的方式,竟然是要他再帮我一次。江湖规矩,这无论如何都算不上合情合理。但是我当下没说,我害怕我多说一句就让甲玛聃动摇,最后不再帮忙。
甲玛聃问我,需要怎么才能够帮到我,我说我这伤大概还需要两天左右才能够复原,这两天你把手上的鬼魂可以卖给我,我虽然剩下的钱已经不多,但是想来你剩余的那些鬼魂也不会特别贵,我反正买了过来,也是让他们暂列兵马,循环周天之后,我再超度送走。其实你都可以不必再摆摊出来了,等我恢复之后再摆。甲玛聃答应了我,然后说我除开那个女鬼之外剩下的鬼魂,既然你是给他们一个好去处,我也相信秦不空的徒弟不会随便许诺,我就一起卖给你,至于你给我多少钱,那就随你的心意了,你给我十万八万,我照单全收,你给我十块八块,我也不多说一句。
少数民族的师傅就是这么痛快,于是我把我身上的钱都拿了出来,除去了我和大毛必须要花的例如买东西吃和回程的车费路费之外,剩余的都给了甲玛聃,人家算是帮了大忙,我能力有限,也不能让对方觉得我们亏待了。
当天晚上甲玛聃履行了承诺,没有出来摆摊,而我由于行动不便,也在那臭烘烘的屋子里就这么无所事事地躺着。大毛则代替我晚上出去逛街,由于他的脸上有伤,我也让大毛把脸好好遮住,别让那傻姑娘给认了出来。而当天晚上大毛却很晚才回到屋子里头,回来的时候满脸通红,就好像一个干了坏事被人抓包的小孩子一样,我问他干什么去了这么晚才回来,大毛支支吾吾说不清楚,然后一只手使劲朝着身后藏。我让他把手上的东西给我看看,他才傻笑着伸出手来,我看到他手上一个小口袋,还剩下一点点糖果。
于是我知道,大毛这臭小子,大晚上不回来睡觉跑去私会那傻姑娘去了啊,大毛慌张地争辩道,只是想要去多打探点别的信息,其余的事情可没做。那我没什么兴趣,只是作为老大哥,我叮嘱大毛说,我知道这人的感情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可是你必须要想好了,如果你真的喜欢这傻姑娘的话,你首先要接受她是个傻子这件事实才行。希望你的喜欢,不是一种同情。
大毛看上去很是慌张,可是我太清楚这小子的脾性,只是担心就算我们一帆风顺地查明了最后的真相,却始终无法给这个傻姑娘一个安定的生活环境,这毕竟是个活生生的人,我说这番话的目的,只是为了让大毛在这期间好好思考清楚,不要让自己后悔,也不要耽误别人。
第二天的时候,我察觉到自己已经算是恢复了不少,虽然还是非常酸痛,但是我已经能够自己撑着身子起来了,脚上的伤稍微严重一点,不过我能够用另一只脚跳着走来走去。甲玛聃自从不摆摊了之后,生活就完全被扰乱了,他开始有些无所事事,无聊的时候就跑到我这里来,跟我说点无聊的话,聊聊以前在江湖上的见闻。我从他的谈吐中得知此人曾经在川北陕南一代也是一个比较有名的师傅,因为羌族的师傅不多,手法也和其他地区有所区别,甚至是丝毫不互通,于是我俩的交流常常都只是听个热闹,而不知道到底厉害在什么地方。他也许是知道咱们今后可能不会再见面了,也就告诉了我自己落魄的原因。
原来甲玛聃和我一样,也有过一段非常悲催的回忆,是这个时代带给我们的不公。而甲玛聃却没有我幸运,因为我还有人来营救,可是甲玛聃却硬生生被关了两年的牛棚。放出来之后,还时不时会被那些毛头小孩子们拉出来辱骂批斗,这样的日志足足持续了七年之久。最后他实在是忍不住了,于是趁夜远走他乡,来到了蜀中地区。靠着卖点中草药给药铺子,勉强过着生活,但是由于采药需要进山,他进出山林的次数多了,也就和当地的百姓熟悉了起来,时不时还会用自己的手艺替乡亲们解决困难。可是好景不长,却被人说漏了嘴,把他的事情给说了出来。当时时局还非常不稳定,他担心被举报,于是又逃走了。一直在外面流浪到了今年,听闻此地有个鬼市,于是就带着自己这些年抓到的鬼魂,来这里一住,就是几个月。
甲玛聃认为这就是所谓的“落魄”,可在我听来,虽然惨烈,但实际上和我差不多。我们这行人,谁在那些年没提心吊胆地生活过。于是我也开始和他分享我的故事,我的理由和他一样,因为将来我们不会再见了。
这一聊,就从当天下午,聊到了第二天鬼市收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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