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裕在凤凰湖西面开辟出来的空地看慕容战练兵,姚猛则作他的助手。
刘裕看得心中讶异,慕容战便像天生要在战场上打滚的人,面对大群战士,像变成另外一个人,举手投足,均具大将之风,充满使手下效死命追随的魅力。且调度有法,数以千计的战士,在他的号令下进退有序,如臂使指,刘裕便自问办不到。
刘裕最擅长的当然是做探子,所以在地理形势和观敌强弱两方面最有心得。练兵却非他本行,心忖如请得慕容战这个胡人的战争天才助他培训北府兵,会否有一番全新的气象呢?不过这只能在脑海中空想,一方面因北府兵还轮不到他掌权,更因为北府兵的将领没有一个是胡族。
太阳下山,天地暗沉。
慕容战解散操练了近两个时辰的手下,与姚猛来到他左右两旁。
慕容战道:“儿郎们的表现不错吧!我自认比较拿手的是马战,幸好战马充足,否则我将无从发挥。”
刘裕道:“你试过攻城战吗?”
慕容战道:“在苻秦时期,打过几场攻城战,但从未试过守城的兵竟多过我们。”
姚猛道:“在苻秦的各族战士里,最擅守城的是我们羌人,攻城则以慕容鲜卑族称霸。”
慕容战笑道:“那长安既入姚苌之手,岂非没有人能攻克,只是现在轮到他去攻别人的城,不成功便没法独霸关中。”
刘裕皱眉苦思道:“我们之中谁最长于攻城呢?”
慕容战欣然道:“若攻打的目标城池是长安、洛阳、建康那种大都会,我便不敢说。可是现在是没有城墙的边荒集,我敢担保最佳人选是老屠。他长年与两湖帮作战,不论水战陆战都已驾轻就熟,又一向以攻为主,肯定可胜任此责。”
姚猛兴奋的道:“对!我们荒人要怎么样的人材有怎么样的人材,谁都斗不过我们。”
刘裕问道:“姚兴守城的功夫如何呢?”
姚猛道:“他这方面的本领如何,我不太清楚,不过他的老爹姚苌曾赢过几场守城的硬仗,他该不会差到哪里去吧!”
刘裕苦笑道:“若是如此,他大有可能根本不出集来迎击我们,而是兵来将挡和我们打一场攻防战。”
慕容战糊涂起来,道:“我们不是已分析清楚了吗?对方怕我们在集外取得立足点,采断其粮道的战术,所以必须主动出击,以令这情况没法出现。”
刘裕道:“问题出在内奸上。姚兴从内奸处晓得我们兵精粮足、士气高昂、战马齐备,对一个擅守的统帅来说,当然晓得这样的一支部队,纵然兵员较己方少,亦不宜在平原荒野硬撼,胜也是惨胜,何况边荒是我们的地头。更关键的是对方手上有‘盗日疯’,我们若想设营立寨,反正中他下怀。我们因应形势而变化,敌人亦不住修正策略,此为兵家常事。”
慕容战点头道:“你老哥的顾虑非常有道理。这么看!姚兴和慕容麟固守不出的可能性非常高,待消磨我们的战意士气后,再以‘盗日疯’配合奇兵袭营,我们将难有胜算。任我们如何自负,仍是没有能力攻入边荒集,因为对方的兵力比我们多出一大截,且是以逸待劳。”
姚猛色变道:“那如何是好呢?”
刘裕回复从容,道:“首先要看燕飞和宋老哥此行收获如何,但我们也必须着手准备,尽管没有‘盗日疯’,也要想办法应付。”
此时手下来报,屠奉三回来了。
看到颖水码头区的情况两人眉头大皱。
敌人夹岸设立三十多座箭楼,大部分置于西岸,其中十二座沿东岸依地势高低而建。在离边荒集下游数十丈处,有两重拦河木栅,旁边岸上各有一座石砌堡垒,配以陷坑拒马,把水陆两路完全封闭。
此时码头区灯火通明,二十多艘货船泊在西岸,数以千计的人正忙碌地卸货,再以骡车把粮货送入小建康。
两人在西岸一处高地遥观敌况,均大感不妥当。
宋悲风倒抽一口气,道:“这两座堡垒是新建成的,我离开前未见存在。”
燕飞道:“敌人改变了策略,该是因从内奸处得到最新的情报,所以采取守势。更重要的原因是自恃兵力在我们三倍之上,又有‘盗日疯’这毒招,故而不怕我们在集外立寨与他们对峙。”
宋悲风道:“你的猜测很合理。唉!我们怎办好呢?攻占钟楼的战术已行不通。”
燕飞坚决的道:“攻占钟楼是唯一瓦解敌人力量的方法,也是对方唯一的破绽。当日如不是慕容垂以河水灌集,也难以破集成功。如今我们兵力远及不上当日的慕容垂和孙恩联军,强攻边荒集是以卵击石。”
宋悲风道:“敌人运来大批粮资,显是有长期固守的打算,而此正是我们最害怕的情况。”
燕飞道:“先找到‘盗日疯’的藏处再说吧!”
宋悲风叹道:“敌人防范之严密,小鸟也难飞进去,我们如何入集?”
燕飞目光投往码头区,道:“变作一条小鱼儿又如何呢?”
宋悲风道:“由这里到小建康的码头区,足有一里之遥,还要穿过两重木栅,更浮不出水面换气,你有把握办到吗?”
燕飞道:“只有五成的把握,可是如放弃尝试,我们此仗肯定有败无胜,兼且时间紧迫,再不容我们等待另一个机会。”
宋悲风苦笑道:“好吧!我在这里等你如何?”
燕飞道:“入集如此困难,进去后又要冒险出来,太可惜了。宋兄先返凤凰湖,告知刘裕这里的情况,我如成功潜入集内,会留在那里,直至你们进攻的一刻。”
宋悲风道:“我们如何晓得你的情况呢?”
燕飞目光扫过颖水东岸的十二座箭楼,道:“敌人在对岸的防御力最薄弱,是我们力能攻克的,只要配有挡箭车,便可轻易占领东岸。小建康最高的楼房是梁氏废园内的三层破楼,那亦是我们进出边荒集的秘道入口所在,现在该已被敌人堵塞。你们占领东岸后,我可以在高楼顶凭暗号与你们通消息。”
宋悲风道:“天下间怕只有你有此本领,好吧!一切依计行事。”
两人约好通讯的详细方法后,燕飞把藏身的东西交给宋悲风,然后掠往岸边,无声无息的潜进水里去。
帅帐内。
刘裕听罢屠奉三此行的经过,道:“桓玄丧心病狂,反面无情,屠兄请节哀顺变。”提起桓玄,他恨不得拆其骨煎其肉,但又要把这种情绪隐藏。
屠奉三默然片刻,吁一口气道:“与桓玄交手,绝不容妇人之仁,必须以狠对狠,否则一下疏忽,他会教你永无翻身之望。”
又转话题道:“今次最大的收获,是争取到侯亮生加入我们的一方,没可能找到比他更理想的内应,此人识见不凡,又有胆量,他更指出可行的方法。”
刘裕道:“信得过他吗?”
屠奉三道:“这要待日后的事实来证明,但我是倾向信任他的。你可知自己成为火石效应的最大受益人呢?”
刘裕心中苦笑,心忖知道事实的真相未必是好事。除了燕飞和孙恩,自己便是第三个知道天降灾异,与他刘裕是不是真命天子全无关系的人。
应否向屠奉三说明真相呢?
屠奉三讶道:“你的神情为何这么古怪?”
刘裕道:“火石效应?唉!可能与我没半点关系呢!”
屠奉三道:“只要别人认为有关系便成,天意难测,人心更难测。至少侯亮生和建康的高门,都认为你是唯一与此兆头有关的人,其他哪管得这么多。对吗?”
刘裕记起燕飞的话,与屠奉三如出一辙。遂打消了告诉屠奉三真相的念头。问道:“侯亮生有什么好提议?”
屠奉三道:“他的看法,是我们这些老粗想不到的。最有启发性是他指出王恭与司马道子之争,事实上是改革派和保守派之争,而两人分别是现时两派系的代表人物。”
王恭教刘裕想起王淡真,登时心痛如绞,表面又不可现出迹象,那滋味确不好受。点头道:“这看法我还是首次听到,什么叫改革派?又何谓保守派呢?”
屠奉三道:“此正为侯亮生于我们的好处。上战场打仗是我们的本行,但治国理念却是我们最弱的一环,这也是胡人最大的弱点。”接着把侯亮生的看法说出来。
刘裕同意道:“确有点道理,侯亮生是个可用之材,将来……嘿!将来……”
屠奉三道:“你仍未明白,这并非将来的事,而是眼前的事。由汉末开始,政治便是高门大族的政治,到晋室南渡,清谈风气大盛,人人只尚空谈,能拿出具体治国方法的只有王导、桓温和谢安三人,而他们都属改革派。王恭、王珣、殷仲堪等人,均属支持这种治国理念的人。你是谢玄亲手挑选,而谢安肯点头默认的继承者,自然而然被视为改革派的人。只要你肯坚持改革的理念,不但会得到民众的支持,还会得到高门里所有开明人士的支持,直接影响你的成败。”
刘裕皱眉道:“我仍是不明白。”
屠奉三道:“先答我一个问题。为何荒人肯为你这个主帅卖命呢?”
刘裕拍腿道:“明白哩!因为人人晓得我是为他们的利益办事。可是在现今的情况下,我就算说破喉咙表明我是个改革派,只会是个笑话。唉!坦白说!我真的不知如何治理国家。”
屠奉三欣然道:“老侯会为你起草一个治国大纲,到时只要你拿出来说便行。”
刘裕讶道:“拿到什么地方去说呢?”
屠奉三微笑道:“我会安排你和殷仲堪、杨全期两人先见个面。”
刘裕愕然道:“你在说笑,对吗?”
屠奉三道:“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此正为侯亮生的一个有用提议,谁比他更清楚桓玄与殷、杨两人的关系呢?这方面你不用分神多想,一切待收复边荒集后再说。”
刘裕心忖假设能通过殷、杨两人对付桓玄,当然理想,他愿为早日手刃桓玄而付出任何代价,更不论要冒多大的险。登时担心起侯亮生的安危,问道:“那个要杀侯亮生的女刺客究竟是何方神圣?”
屠奉三道:“我曾深思过这问题,这女刺客当然清楚侯亮生对桓玄的重要性,该是桓玄身边的人,可是对侯亮生的生活习惯却是一知半解,否则该选在侯亮生独自驾舟思考时进行刺杀,而非在侯府下手。”
刘裕双目亮起来。
屠奉三道:“你想到哩!”
刘裕道:“该是任青媞!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屠奉三道:“任妖女和桓玄是怎样勾搭上的呢?”
刘裕醒悟道:“对!该是聂天还从中穿针引线,撮合这对狗男女。”
屠奉三笑道:“说得好!桓玄加上任青媞,正是不折不扣一对狗男女。”
刘裕感到和屠奉三的关系拉近了,是因为大家同仇敌忾,均与桓玄有倾尽大江之水也洗不清的深仇大恨。
屠奉三道:“任青媞是个心毒如蛇的女人,最初或有从桓玄之意,可是却因失宠因妒成恨,遂下手杀害桓玄的首席谋臣以泄愤,怎知反无意中帮了我们一个大忙。我已将推测告诉侯亮生,着他提防,他也同意我的猜测。”
刘裕听到“失宠”两字立想联想到王淡真,心中一痛,不敢追问。岔开话题道:“找到桓玄弑兄的罪证吗?”
屠奉三道:“据侯亮生的分析,此事该与桓玄另一心腹谋臣匡士谋有关系。此人武技平平,却医术高明,而在桓冲过世前,他便消失了,应是桓玄杀人灭口。以桓玄的行事作风,我们很难在这方面抓着他的尾巴。好哩!现在该轮到你告诉我反攻边荒集的最新情况。”
刘裕不假思索的解释了现时的情况,道:“因内奸泄露军情,此人又是呼雷方的心腹,可旁敲侧击的掌握军机秘密,姚兴一方遂改变战略,使我们反陷于不利的处境。”
屠奉三沉吟片刻,问道:“呼雷方怎样看这事?”
刘裕道:“他非常愤怒,如不是我开解他,他肯定会把吕明五马分尸。”
屠奉三欣然道:“我们仍是气数未绝,竟被宋悲风无意撞破姚兴起回‘盗日疯’,最妙是他并不晓得我们清楚此事。‘盗日疯’究竟是什么厉害毒火器?竟可令姚兴改变整个作战计划。”
刘裕道:“希望燕飞能有好消息,否则攻打边荒集将是非常艰苦的战役。”
屠奉三道:“如姚兴改采守势,反对我们有利,因为发动攻势由我们决定。坦白说,如果没有浓雾,我们是必败无疑。但在大雾迷漫的时候,我们将变成天兵天将,可以虚实奇正之法,做出从四方八面攻集的假象,令敌人兵力分散,而我们事实上则集中在一点狂攻猛打,只要突破一个缺口,便可以长驱直入没有城墙护河的边荒集,在这样的情况下,能否夺得钟楼的控制权,其效用更关键。”
刘裕大喜道:“给你这般分析,如拨开障眼的迷雾,看到光明。对!如果敌人不敢出集迎战,而我们则在集外站稳阵脚,大雾来时,主动之势将全操在我们手上。”
屠奉三道:“我们尚有两天时间作准备工夫。我方有多少台投行机?”
刘裕道:“老姬拍胸口保证,攻集时至少有三十台投石机可供使用,射程达二千步以上,投的是他设计的毒烟火油弹。”
屠奉三道:“在大雾里,投弹机可推至集外五百步发射,只要有挡箭车便成,这是敌人没有预估过会出现的情况,到目不能辨物时,悔之已晚。”
刘裕衷心道:“幸好你回来了。”
屠奉三笑道:“我是旁观音清,刘爷你只是因执着了,脑子一时转不过来。让我去和我们的姬大少商量一下,看在攻集器械上有什么须补充的地方。刘爷你则好好休息,养精蓄锐,然后大展神威,领导我们攻克边荒集,立威天下。”
屠奉三离开后,刘裕感到整个人轻松了,屠奉三的才智实不在自己之下,肯全力助他,是他的福气。
同时想起任青媞,对她仍有一份矛盾的感情,更对她令人难解的行为感到心痛。
她是否迷失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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