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飞并没有后悔错过返回地道的机会,在看到敌人展示于广场的防守实力后,令他对姚兴完全改变了印象,更清楚自己以前对他的认识是如何肤浅。
当日他见敌人在集外广置拒马,虽然得知敌人把防线扩展至集外,大大增加荒人攻集的难度,但仍不大放在心上。直到刚才见到守集的重武器,方知如何地低估了敌人。
这批重武器大部份是在边荒集的工场内赶工制造的,但弩箭机却肯定是从长安经水路运来,石灰则是于北方各地搜购,由此可见敌人的准备工夫做得多么充足。
所以他断然决定须立即离开,好将敌人的真正情况通知己方兄弟。留下来再没有意思,因为刘裕绝没有可能攻至夜窝子,他手上的“盗日疯”亦难发挥扭转局势的作用。
战士们鱼贯而入,部分人还高声谈笑。
燕飞感到他们的士气相当不错,这是可以理解的,既有集可守,兵力又是荒人的三倍,更何况只要看看广场上停放的各式重武器,信心立即可以大增,比主帅们的什么勉励说话更有效力。
燕飞握上蝶恋花的剑柄,准备攻其不备的杀出大门去,凭穿在身上的鲜卑兵武服和口令,看运气能瞒过敌人多少关卡的闯关离开。
战靴踏上阶梯的声音传入耳内。
燕飞心中大讶,敌人竟是要到楼上去?而非到大堂来搜查。
忙留心聆听。
其中一名战士以鲜卑语道:“天气这么燥热,到水里去泡怎都好过在地面晒个半死。”
另一人道:“不要高兴得太早,你总不能整天泡在水里,穿上牛皮水靠在岸边捱太阳时,你才晓得滋味。”
燕飞醒悟过来,这批战士并不是冲着他而来,敌人仍未发现他在西瓜皮炮弄了手脚,而是因水靠放置于楼上,这批要往颖水进行特殊行动的“水兵”是来换装的。
燕飞立感心动。
如要安然离开,又大模斯样的回来此是唯一的机会。
想到这里,连忙打醒精神,探头外看。
敌人鱼贯的登楼,没有人往他的方向瞥上一眼。
燕飞待最后一人入门后,闪了出来,追在战士们的后方,上楼去也。
慕容战一声令下,五千荒人战士立即表演似的变化阵势,两翼的盾牌阵迅速移动,改为护着镇荒岗东西两边。
镇荒岗形势险要,三面陡峭,以面向边荒集的一方最高,拔地达十多丈,然后往南倾斜成坡,是登岗的唯一路径。变阵后,荒人战士变成倚岗固守,再没有后顾之忧。
留在后方的千人部队此时分出三百人,驰上高岗下马,来到高岗西沿的位置,百多弩手祭出弓弩,另二百人正传递着火石毒烟箭,点火的点火,一切井然有序,快而不乱,尽显慕容战练兵的成果。
敌骑施展的是全骑兵的冲击战术,西方来的突击兵,五千人呈扇形般散开,前锋的战士均手持大藤盾,以挡箭矢。此为胡人最擅长的战术,第一轮冲锋陷阵后,便可绕往敌阵各方,从四面八方轮番冲击,消耗对方的箭矢,削弱对方的战力。
本来这种战术该是万无一失,因为荒人劳师远征,尚未恢复元气,阵脚未稳下,岂抵得住他们以优势兵力骠骑狂攻?
北面的二千敌骑却是另一种阵法,缓而不急的推进,队形聚而不散,前三排举盾护着人马,后方战士弯弓搭箭,以稳定的步伐直逼而来。
慕容战卓立高岗之上,神安气定,状似下凡的天神。
忽然嘴角飘出一丝笑意,喝道:“‘寸步难’侍候。”
早把‘寸步难’预备在手的五十多名战士闻言齐声大喝,往敌处掷出第一轮的‘寸步难’。他们都是臂力特强之士,兼之居高临下,落点远达己阵五、六百步之外,立成阻敌的防御之势。
这批‘寸步难’特别加料,两边都装有向上的尖钉,不论哪一面着地总有利钉的尖锋指着天空。
此着大出敌人料外,令他们避无可避,最妙是只有前方的敌人晓得发生了什么一回事,后来者仍亡命策骑冲阵,令居前者欲停不能。
第二轮的‘寸步难’抛出,接着是第三轮。
最接近的敌人已在离己阵七百步处。
后方余下七百荒人骑士,人人严阵以待,只要敌人稍呈乱象,便会依令杀入敌阵,绕击敌人后方。
姚猛此时驰下岗坡,与这支七百人的部队会合。
慕容战又喝道:“点燃神箭!”
战士们听命而行。
从西面杀来的敌人已呈乱象,前方的战士当然不肯踏入尖钉阵去,退既不能,只好往两边散开,本是疾如雷电的强大气势,登时大幅削弱。
后来者不知就里,兼且荒草掩饰了‘寸步难’的存在,仍盲目朝他们冲过来。
慕容战下令道:“放神箭!”
火石毒烟箭百箭齐发,拖曳着烟雾,从天而降的往射程之内的敌人投去,形成美丽烟线组成的壮丽场面。
火石毒烟箭触地,立即爆开成一团团的黑烟,把敌人吞噬。
首先挺不住的是马儿,立即乱蹄惨嘶,乱跳乱撞,人仰马翻。
紧接着第二轮的火石毒烟箭射出,今次是对空发射,箭程更远,直投往敌阵去。
数百敌骑仍从浓烟冲出来,但马儿状如疯狂,再不受主人控制,部份敌人更口鼻渗血,神情痛苦,有些被马儿抛下马背。
“放箭!”
岗下战士领命,立即箭如雨发,往再没有招架之力的敌人射去,一时血肉横飞,令人惨不忍睹。
从北面逼来的敌军见状急忙后撤,西面的敌骑在伤亡惨重下亦仓皇退走。
慕容战暗呼可惜,如非北面敌人完整无损,他会全面反击,现在只好适可而止。不管如何,他已在没有任何损伤的情况下,成功保住镇荒岗。
如此战果,足以交待。
慕容战道:“放烟花报喜。”
负责传信的女兵闻言,忙依令执行。
屠奉三沿颖水西岸策骑缓行,领着部队朝边荒集推进。他并不担心安全的问题,因为慕容战和拓跋仪这两支人马,已足教敌人忙于应付,他们绝不会蠢得还来攻击,对颖水下游掌握了操控权,正夹岸挺进的荒人大军。
敌人根本不可能对他们进行突袭,因为由高彦主持的探子网,已笼罩了以边荒集为中心的广阔地区,任何风吹草动,探子们会通过远距传信的诸般手法,知会各路战士。
战争的气氛虽然不住接近,他的心神却超越了边荒,驰想于二百年前朝代人事的变迁上。
他本身并不具有如此广阔的视野,临离开江陵前与侯亮生的一席话,完全启发了他之前从未想过的拥皇大计,想到如何把刘裕捧为南方之主的鸿图大略。
侯亮生最佩服的人物是三国时期的智士荀彧,他本为汉末豪族的代表人物袁绍的谋臣,然而荀彧认为袁绍“外宽内忌,用人而疑之、所任唯亲戚子弟”,故难以有所作为,遂舍袁绍而从曹操。
官渡一战,曹操大破袁绍,从此奠定争霸天下的基础。
这并非可临时编出来的谎话,对照侯亮生现在的处境,更清楚说明侯亮生为何甘冒生命之险背叛桓玄。因为侯亮生不但有理想,且有识见。
侯亮生指出自汉武帝独尊儒学以来,政治权力的纷争、魏晋的兴亡递嬗,事实上是儒家豪族与非儒家寒门的胜败问题。
东汉儒家豪族兴起,遵行君臣、父子之道,其学为儒家之学,其行必须符合儒家的道德标准,所谓孝友礼法。而修身治家的道德方法,亦适用于治国平天下。名教之大者莫若君臣,孝于亲才能终于君。当这种看法被采用于人材的甄选上,便成征辟制度,能否入仕全看豪族依名教标准来举荐,变为豪族间的游戏,把非儒家寒门完全排斥于外。当这种选任方式发展至极端,便成晋室的九品中正制,高门与寒门的阻隔对立愈演愈烈,矛盾丛生。
曹操出身非儒教寒族,本身识见过人,深明必须摧毁儒家高门豪族的重要性,所以求人惟才,认为有德者未必有才,打破汉代征辟制度的儒教标准。
可是寒门和高门的斗争只是开始,出身豪族的司马懿于曹操死后,乘曹氏子孙孱弱昏庸的时候,夺去曹氏手上的皇权,尽复东汉时代儒家高门大族阶级统治全盛之局。
曹操对打击高门是不遗余力的,所以司马懿的篡魏得到高门豪族支持,寒门被进一步压制在不公平的九品中正制之下。
可是这种不公平的情况是难以持久的,高门大族本身的腐化更带来诸胡入侵的大祸,现在晋室已到了日落西山的阶段,高门大族的代表人物桓玄、司马道子之辈均是崇奉奢华、腐恶不堪,南方军民均期待新气象的出现。
在这种大势下,刘裕成为最有可能改朝换代的人选。只要刘裕能控制北府兵,将得到天下寒门有志之士,和部分有改革理想的高门的支持,如此不可能的事将变成有可能。只看刘裕能否善加运用本身独特的条件。
“砰”!
烟花爆响的声音从左后方高空处传来,屠奉三从沉思中惊醒过来,别头望去,正好捕捉到烟花鲜艳的芒光。
燕飞敢这么大胆混进这批水兵去,是看准他们是分别从羌人和鲜卑人里挑选出来的懂水性好手,大多数成员互相并不认识,可见是临时凑成的队伍。支持他这个猜想的是只有小部分认识对方的人才谈笑说话,而且他听到这些水靠运到边荒集来,只有二、三天的时间。
他也想到这么混进去,最糟糕的可能性是装备刚足够分予这批人使用,没有半套多的余下。不过亦没什么大不了,他再想办法离集就是。但这个可能性并不大,怎么说都该有较多的装备以供替换补充。
思前想后中,燕飞登上二楼,立即心中大定。
水靠一套套整齐地排在地面,另一边放的是水里用的武器,像是在水里搏击的锋锐水刺利器、专门对付敌船的铁凿,还有长达五尺可供伸出水面换气的铜管。装备足够二百人使用。
最令他安心的是没有人注意到他这不速之客的加入,众人各自更衣换上水靠,又戴上头罩,只露出眼、鼻和口的部分。
燕飞故意混在羌人里换装,趁没人有空注意他的当儿,把蝶恋花藏在窗台处。
换装完成后,他随着大队离开采花居穿过钟楼广场,踏足东大街,朝颖水的方向走去。他排在队尾,定神留意东大街敌人的防御部署,同时又担心会在行动前来个列队集训,那时他奸细的身分将告无所遁形。
整个边荒集像一条拉紧的弓弦,一队队的骑兵此来彼往,关卡重重,东大街的店铺门窗全被打开,屋顶屋内暂时都没有敌人驻守,燕飞可以想像当攻防战开始后,敌人会依计划针对边荒集的形势布防,重武器会推至适当的位置,石灰会送上屋顶高处,灵活应变,以最有效的方法应付己方兄弟的入侵。
穿过东大门后,来自颖水的熟悉气味传入鼻内,燕飞仔细扫视,立时倒抽一口气。只见夹岸尽是严阵以待的敌人,箭楼林立,以多座石堡、投石机和弩箭车遍布战略位置,更架起了四道浮桥,贯通两岸。如此声势,确令他看得惊心动魄。
“列队!”
众人立即分成前后几行排列。
燕飞差点想立即投进颖水来个借水遁,尤幸发觉众人只是随意排列,并无特定次序,可能是因仓促组队,训练未足,或因左有投石机,前有箭楼,右边又放置弩箭车,场地所限下,不能像平时般有足够地方排阵,所以只是作个样子。
想到要功亏一篑着实难受,燕飞只好硬着头皮,就那么站在最后一排的靠边位置。身旁的“伙伴”瞥他一眼后,再没有看他。
燕飞暗松一口气。
蹄声响起。
十多人骑马朝着他们从南面沿颖水而来,燕飞一看,立即心叫不妙,原来领头者竟是老朋友宗政良。
燕飞心中向老天爷祈求,希望宗政良只是恰好路过,可惜事与愿违,宗政良在亲卫簇拥下,驰至队伍前方,勒马停下来。
燕飞暗叹一口气,以宗政良这级数的高手,只要锐目扫过,肯定可以沙里淘金的把他识别出来,何况宗政良可能是敌人中眼力最好的人。
自己应否在离开前顺手把他干掉呢?
燕飞侧移少许,让前排的人挡着宗政良的视线,不过恐怕这花招不能起什么作用,因为宗政良是坐在马上,可把众人脸孔尽收眼底。
就在此要命的时刻,对岸远处号角声起,蹄声轰隆,显然是有数以千计的人放蹄飞驰。
敌人全露出戒备的神色,人人往对岸蹄声传来处望去。
燕飞往宗政良瞧去,他正别头看往对岸,冷哼道:“荒人送死来哩!”
又转回头来,吓得燕飞连忙曲膝下蹲,避过他锐利的目光。
宗政良被蹄声分了心神,再没心思对众人作例行检视,以汉语喝道:“一切以指示而行,你们的任务是保护拦河木栅,以免遭敌人从水里破坏,清楚了吗?”
众人大声应道:“清楚!”
宗政良喝道:“去吧!”
众人轰然答应,接着转朝南方,沿颖水向木栅的方向急步走。
燕飞暗呼谢天谢地,忙低着头跟随大队,心中却在想对岸究竟是什么一回事,在如此良好的天气下,强攻东岸的防线实与送死无疑。
想之无益,当务之急,是他必须见到刘裕,告知这里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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