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仲随粟末武士朝五城驰去,从朱雀门入城,差点以为自己重返中土的长安,左右官署林立,若非往来的武士与唐军有异,确会令人疑幻疑真。
来到宫城人口的承天门处,一名四十来岁文官出门相迎,施礼后自我介绍道:“渤海国右丞客素别,恭迎少帅大驾。”
寇仲跳下马来回礼。
客素别虽是文官装束,但观其体型气度,两边太阳穴高高鼓起,可肯定是一流的武功好手。此人五官端正,长相颇为不俗。
客素别歉然道:“时间真不巧,大王顷闻秀芳大家抵达城外,不得不立即出城迎接,未能在此恭候少帅,故命下官向少帅致以深切歉意,可否另约时间见面?”
寇仲心中一震,暗嚷尚秀芳终于来哩!此刻他哪还有心情责怪拜紫亭厚彼薄此,更何况在未把握到马吉为拜紫亭筹措的那批弓矢所在前,他根本没兴趣与拜紫亭碰头,忙道:“明天如何?”
客素别欣然道:“大王早有吩咐,一切依少帅的意思办,就明天酉时吧,大王会设宴为少帅洗尘。至于住宿,下官已为少帅安排妥当。”
寇仲笑道:“小弟会准时入宫拜竭大王,住宿的问题不用劳烦客相。”再客气两句后,告辞离开。
徐子陵呆瞧着师妃暄,脑海中想的却是石青璇,心中涌起对她的怜惜。
他从没有设身处地去想象石青璇因父母情仇而受到的深刻创伤!直到此刻由师妃暄亲口透露这个残酷的可能性,不由暗下决定,纵死也要阻止此事的发生,那实是人伦的惨剧,他绝不容这动人的美女丧生在乃父的魔手下。
师妃暄叹道:“妃暄曾要求青璇到静斋小住,又或觅地避居。却都为她拒绝,或者子陵可劝劝她。”
徐子陵苦笑道:“她的个性很强,我说的话恐怕她听不入耳。”
师妃暄柔声道:“子陵可知你是第一个获邀到幽林小筑探访她的男子?”
徐子陵涌起自苦自怜的情绪,颓然道:“她的邀请非是因男女之情,而是因为想解决手上《不死印卷》的问题,好一了百了,以后安心隐居。”
师妃暄带点俏皮的道:“你真能那么肯定?女儿家的心事,你能有多少了解?可曾认真投入地思考过?”
徐子陵有点不悦的瞪着她道:“妃暄似是对撮合我和石青璇不遗余力的样子,佛家不是有随缘之说吗?你自己心中想的又是什么?”
师妃暄俏脸抹过红晕,秀眸仍是清澄如水,轻叹道:“都是妃暄不好,在不适当的时间提出令子陵生出误会的忠告,子陵可以饶过妃暄失言吗?”
徐子陵冲口而出道:“不可以!”
话出口才晓得自己胆敢对这位仙子说出这么不敬的话,但已收不回来。
是否因乍闻她即将远离凡尘,又或因她软语相求的动人神态?徐子陵自己也弄不清楚。
师妃暄招架不住的露出女儿羞态,垂首避开他灼灼的目光,微嗔道:“子陵怎么是这种人,对妃暄说出这无礼的话。”
徐子陵想起她在长安穿上佛袍见他的无情样子,心中竟涌起难以解释至乎自己也吃一惊的快意,把心一横,压低声音道:“小弟有个两全其美的提议。”
师妃暄回复平静,迎上他的目光,戒备深严的道:“说来听听。”
徐子陵洒然笑道:“不说啦!否则妃暄以后都不要见我。”
师妃暄幽幽的白他一眼,道:“你若不肯说出来,我可能真的会不再见你。”
徐子陵的心怀然而动,这两句话显是大有情意。
他生出玩火的感觉。
他在玩火,师妃暄何尝不然?
开始时只是一点星火,但当火势扩展,将难以遏止,可把整个大草原烧成灰烬,摧毁—切人为的防御。
徐子陵压低声音道:“在这里,我们是否并肩作战的战友?”
师妃暄点头道:“可以这么说。”
徐子陵差点要临阵退缩,深吸一口气后,续道:“妃暄返静斋前,敢否一尝纯粹精神上的爱情滋味?”
师兄喧出奇地没有俏脸霞生,玉容静如止水,不见任何波动的注视他好半晌,然后微笑道:“自古以来情关难过,子陵忍心让妃暄陷身险地?”
徐子陵开怀笑道:“我只是要为自己出一口气而已!小姐不用过份着意。”
师记喧狠狠的再白他一眼,香唇逸出一丝苦涩的笑容,轻柔的道:“我的问题是不忍心骗你,更硬不起心肠对你说无情的话,徐子陵你使妃暄进迟两难哩!”
徐子陵歉然道:“小姐肯说出这番话,在下非常感激。冒犯之处,请小姐见谅。唉!真情流露可非什么好事,对吗?”
师妃暄淡谈一笑,瞪他一眼道:“你虽口怪自己失言,且道歉求谅,事实上则心有不释。不过妃暄却没有丝毫怪责之意,待人家回去想想好吗?”
徐子陵失声道:“想什么?”
师妃暄若无其事的道:“当然是想想你徐公子的提议,难道还有别的事吗?”
寇仲返回四合院,徐子陵呆坐温泉池旁,三匹马儿被他从马厩放出来,在圈内自由自在吃着草料。
寇仲和三匹马揽头搂颈的亲热一番,才到徐子陵旁坐下,道:“你猜我碰到什么人?”
随即解释一番,奇道:“你在想什么?神情这么古怪,有和玉成说过话吗?”
徐子陵摇头道:“没有。不过我晓得玉成落脚的地方,是祝玉妍告诉我的。”接着说出跟祝玉妍的一番对话。
寇仲一震道:“石之轩竟到龙泉来,岂非是蠢得自投罗网。”
徐子陵像听不到他的说话般,淡淡道:“我更见到师妃暄。”
寇仲大感错愕,凑近仔细审视他的神情,试探道:“她忍不住到这里来找你,对吗?”
徐子陵没好气道:“她遇上从大明尊教的人手上脱身的周老叹,然后为拯救仍在大明尊教的人手上的金环真,直追到这里来。”
寇仲沉吟道:“她是否从小俊口中得悉那两条尸是冒充的,那她该是在山海关找到老周,你有没有问她在山海关谁是大明尊教的人?”
徐子陵尴尬的道:“有机会再问她吧。”
寇仲哈哈大笑,搂着他肩头欣然道:“这不成问题,大家一场兄弟,我怎么会怪你。哈!不要瞒我啦!你和师妃暄是否已私订终身。哈!所以你的神情才这么古怪。”
徐子陵叹道:“私订终身?你别拿我的事来说笑吧!她告诉我此番事了后,立即返回静斋,以后不再出来,更不会干涉你争霸天下的大事。”
寇仲松手失声道:“什么?”
徐子陵仰望暗空,呼出一口气道:“我是否真是个事事都闷在心底里的人?”
寇仲思索的道:“我倒没有这感觉,或者因为你从不掩饰对我的不满。”
又兴奋的一手搭着他肩头,好奇问道:“为何忽然有这个想法,是否师仙子说的?”
徐子陵苦笑道:“我现在报想找个人来解闷。你有没有听的兴趣?”
寇仲拍胸保证道:“一世人两兄弟,你不对我说对谁说。”
徐子陵压低声音道:“我想全力追求师妃暄,享受十来天肯定不会有结果的爱情滋味,又怕坏她清修,心内矛盾得要命。”
寇仲听得瞪目结舌。因他做梦也想不到徐子陵会这么勇敢无畏,轰烈激昂。
徐子陵怀疑的道:“我是否很傻?”
寇仲扮出专家款儿,分析道:“师妃暄会接受吗?若她严词拒绝,对你打击的严重会是难以估计,别忘记在感情上你是多么脆弱。”
徐子陵像个无助的孩子般茫然道:“她说会好好考虑。”
寇仲失声道:“什么?你竟和她商谈过,这种事不是只能做不能说的吗?我奶奶的熊,她考虑什么?”
徐子陵哈哈笑道:“够荒谬吗?可是现在我真的很快乐,事实上我对她的要求很低,只希望她不怪责我或给脸色我看就行。不知是否因身在异域,以前在中土的种种压抑顾忌,在这里全失去约制效力,想干点刺激有趣的事。我确有点失常,不过她似也不比我好到哪里去。”
寇仲大力拍他肩头,道:“好小子!以前你是真人不露相,还要我为你的终生大事瞎担心,怕你与我分开后偷偷溜去做和尚,谁知你竟是情关的闯将。照我看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全力把仙子追上手,以后伉俪情深,有影皆双的游遍天涯海角,人生至此,尚有何憾?”
徐子陵没好气的道:“向你这眼中只有成果功利的人讨教,等若问道于盲。闲话休提,目下当务之急,是先弄清楚玉成是什么一回事?再看可否透过他找到金环真的下落,然后出手救人。”
寇仲道:“这个当然,不过刚才的事我尚未说够……”
徐子陵打断他道:“你还可以说出什么有建设性的话来,省点工夫吧!”
寇仲笑道:“我只是想对你表态支持,没有结果的爱情,可能比有结果的爱情更动人。不信可看看石之轩和碧秀心,岳山和祝玉妖。哈!我和尚秀芳是否也可来个没有结果的苦恋?”
徐子陵笑骂道:“去你奶奶的熊,你若移情别恋,置宋玉致不顾,这非但不动人,更是忘情负义,劝你好自为之。”
寇仲颓然道:“骂得好,我的情况确与你的分别很大。唉!我的心忽然很乱,这里的情势太复杂哩!不似在真长安那么简单,只要寻得杨公宝藏就大功告成。”
徐子陵道:“也没有什么复杂的,首要的是为大小姐取回八万张羊皮,助平遥商讨得财贷,再干掉石之轩,还有是帮越克蓬刺杀‘天竺狂僧’伏难陀,更有是……我的娘,确是很复杂。”
寇仲得意地道:“我说得有道理吧!至糟是敌我难分,只是美人儿小师姨就教我们头痛,玉成更像被大明尊教的妖女迷魂似的。嘿,先放下别的不理,找到玉成问个清楚明白再说其他。”
徐子陵长身而起,道:“若玉成真的背叛你,你会怎样处置他?”
寇仲抓头道:“难道我可下手宰掉他吗?只好劝他走远点,不要让我一时错手打伤他。哈!不会的,玉成不是这种人,其中定有些我们猜不到的情况。”
忽又跳起来搭着徐子陵肩头,朝大门走去,叹道:“或者我太乐观。首先人心难测,其次是女人的魔力,不论妖女圣女,均异曲同功。成语亦有什么—笑倾城,眼前则有你这个好例子。”
徐子陵笑骂声中,两人以四处闲逛的心情出门去也。
小龙泉是寇仲和徐子陵到过最多桥的一座城市,沼泽环市,街巷适应,水、街、桥、屋巧妙的融为一体。且水是温泉水,热气腾升,像为两岸的景色披上一层迷离的薄纱,令人颠倒迷醉。
两人驾着术文供应的小舟,戴上竹笠,在蛛网般交织穿插于房舍树木间的小河灵巧地滑行,一座又一座的石桥在头顶上掠过,就像一个接一个的梦境。
愈往城南划去,行人渐少,感觉愈是宁静。自抵有小长安美誉的龙泉上京后,他们尚是首次有机会感受这座位于大草原东北的奇异城市,更体会到拜紫亭争霸草原的野心。
寇仲负责摇橹,向坐在艇中心的徐子陵道:“我应否去见尚秀芳?”
徐子陵淡淡道:“最好不要去。”
寇仲苦笑道:“不怕有失礼数吗?”
徐子陵叹道:“你是在自寻烦恼。在乐寿时为避开楚楚,没觉好睡的连夜起程,现在又要自投罗网的去投降,算是哪码子的一团事。”
寇仲哈哈笑道:“我真的投降哩,不过是向你投降,不去就不去吧。”
徐子陵话题—转,道:“不知大明尊教是否晓得我们和玉成的关系?”
寇仲—震道:“我倒没想过这问题,不晓得才合情理,若明知我们的关系,仍让玉成与我们有碰头的机会,那就表示大明尊教的人有信心玉成不会重投我们的怀抱。我的娘,岂非玉成已成了他们的人?”
徐子陵道:“记否师妃暄在山海关曾说过,大明尊教大尊和善母座下,尚有一个原子,可是祝玉妍却没提过有这么一个人。”
寇仲沉吟道:“除原子外,尚有五类魔,祝玉妍是真不晓得,还是蓄意隐瞒?”
徐子陵分析道:“祝玉妍理该不会害我们,正如她所说,她最大的敌人是石之轩,没有我们助她,她想和石之轩同归于尽也不可能。而她对大明尊教由合作变为敌对,当是由于大明尊教势力不断膨胀,且其影响力直抵中土,故令她生出顾忌,怕终有一天会取代她阴癸派。在这种情况下,她绝没有为大明尊教隐瞒的道理。”
寇仲道:“谁是大明尊教的原子?”
徐子陵道:“我们有一个可询问的对象。”
寇仲道:“师妃暄?”
徐子陵道:“不是师妃暄,而是周老叹,他被安排住在城东一所民房内,我们处理好玉成的事后,立即去找他,然后才见越克蓬。”
小艇经过一道石桥,转过河弯,两旁种满榆树,在水气笼罩中湿润苍浓,令人精神一振,刻有“南泉桥”三字的石桥出现前方,桥左有座颇具规模的庄园,四周高墙环绕,翠绿的林木中隐见亭台楼阁,景致极美。
小回园与绕庄而去的温泉河只是—路之隔,庄门有个码头,泊着几艘大小艇子,这段水路河面特别开阔,宽达三丈。
一艘比他们的小艇大上一倍的艇子,正从码头开出,朝他们的方向驶过来。
两人锐目扫去、摇橹操舟者是个回纥大汉,坐在艇上的赫然是段玉成和适才与他一道的水、火两妖女。
双方小舟迅速接近。
段玉成和两女朝他们望过来。
寇仲掀起竹笠,露出脸容,目光往三人扫去。
段玉成明显地躯体轻颤,却没有开腔呼唤,两女的美目同时亮起来,为寇仲仪容所慑。
寇仲把竹笠拉下,两艇错身而过,距离迅速拉远。
两女仍不住回头张望,段玉成却像忽然变成岩石般,一动不动。
寇仲深吸一口气道:“是龙是蛇,就要由玉成自己决定。”
徐子陵点头道:“若他仍未变质,该在南门留下暗记,设法与我们联络。”
他们有一套暗通消息的完整手法,段玉成仍视他们为双龙帮帮主。自该通过暗记与他们接触。
寇仲操控小艇驶往左方的水道,绕过小回园转入往城东的河道,道:“找周老叹把茶谈心如何?”
徐子陵心忖说不定又会见到师妃暄,一颗心登时灼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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