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东南走了二十多天后,寇仲和徐子陵这对难兄难弟,来到了靠海的大郡余杭。
两人填饱肚子后,寇仲道:“现在我们已成了名人,人人都在谋我们的宝库,若我们未练成绝世神功,就往江湖闯荡,只会落得悲惨下场。但若找个地方躲起来做缩头乌龟,不但有负娘的期望,亦永远杀不了宇文化骨,你说该怎么办?”
徐子陵叹道:“我很想再见到李大哥和素素姐姐,但高邮离扬州城那么近,而杜伏威那老蠢蛋必是到了扬州寻宝,很易遇上他呢!”
再叹了一口气道:“现在我们的银两所余无几,我又厌倦了去扒人的钱袋,连生活都没有着落,你教我怎么办呢?”
寇仲的眼睛亮了起来,道:“李大哥以为我们早死了,怎会在高邮等我们。你说的对,现在先要弄点钱,否则那来盘川到洛阳去找和氏壁。”
徐子陵喜道:“你有什么发财大计?”
寇仲胸有成竹道:“所有发财大计,都离不开贱价入手,高价放出。这里是产盐区,只要我们买他奶奶的一车盐,再偷运他鸟儿去内陆最缺盐的地方,便可将盐当黄金来换钱。那时找个安身处练起李大哥的血战十式,就不用拿着根可笑的树枝了。”
徐子陵奇道:“你知道哪处最缺盐吗?”
寇仲用眼光一嘌左侧酒馆内的一张桌子低声道:“你看那妞儿多么甜!”
徐子陵正在忧柴忧米,连看的兴趣都欠奉,催道:“快说!”
寇仲煞有其事,指了指自己的大头,道:“这世上最管用就是灵活的脑筋,现在老杜截断了大江的交通除非象宋家那种威势,谁有本事运盐到历阳以西的郡县去,所以我们若运他鸟儿的一车盐前去,就算是摆地摊都可赚个盆满钵满。来吧!要发财就来吧!”
结了账后,两人离开酒馆,问了盐货批发的地方,立即动程。
徐子陵心大心小道:“买盐还将就着我们的财力去买,但何来余钱去买骡车呢?”
寇仲哈哈笑道:“你好象不知这人世上有手推车这种可靠的运输工具,来吧!”
两人走了半个时辰,才来到城外的码头,只见茫茫大海,在前方无限地延展开去。
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大海,看得目瞪口呆。
寇仲吐出一口凉气道:“不若我们偷上其中一条船,到大海的另一边看看,凭我们的手段,说不定能成为另一个国的皇帝,那时纳十来个贵妃,不亦乐乎。”
徐子陵一眼望去,只见船舶无数,樯桅如林,以千百计的脚夫正在起卸货物,商人旅客上落往来不绝,十分繁忙热闹。
推了推眼露憧憬之色的寇仲,道:“发财要紧,来吧!”
两人挤入活动的人流里,不但见到各式各样的江湖人物,亦有公差混迹其中。
寇徐两人不知这里是否有悬赏追缉他们的榜文,见到公差,远远就避了开去。
不一会儿到了这里最著名的盐货街,十多间铺面高敞开阔的盐铺,排在靠海的一边,铺后就是码头,泊满载货的大船小艇。
十多间铺子无一例外挤满了人,铺内盐货堆积如山,贱得像不用钱就可随手拿走一包半包的样子。
两人见到这等阵势,胆怯起来,争议一番后,徐子陵被推举出去打头阵,认定了一个站在柜台后边打算盘的老先生,好不容易挤了过去,徐子陵干咳一声道:“老板!我们要买货。”
那老先生头也不抬,冷冷道:“这三个月的货全给订了,你们是哪家铺子的?”
徐子陵哑口无言时,寇仲在后面推他道:“到别家去吧!”
老先生像再不知道他们存在的样子,全神贯注在算盘上。
一个倚着柜台的大汉冷冷瞅着他们道:“两位小兄弟面生得很,是否外来的。”
徐子陵点头道:“我们是外地来的。”
老先生咕哝道:“老刘你要聊天,给我到铺外去聊,不要在这里阻碍别人来交收提货。”
老刘给两人打了个眼色,带头挤出铺外,到了街上,再向两人上下打量一番,带点嘲讽的语气道:“看来你们又是到这里买货,以为可运往内地发财的凯子,不过却少有像你们这么年轻的,你们拿得出多少钱来?”
寇仲和徐子陵自幼就在市井混大的,那还不知遇上骗徒,摇头要走。
那老刘立时变了脸,拦着去路,恶狠狠道:“走得这么容易吗?”
砰!
寇仲一拳抽在他小腹处。
老刘登时虾公般弯了起来,接着跪地捧腹,然后整个人仆在地上,连呻吟的力量都失去了。
附近的人纷纷避开。
徐子陵看着寇仲的拳头,吁出一口凉气道:“你的拳头何时变得这么厉害了。”
寇仲陪他呆瞪自己的拳头,愕然道:“莫不是我练成了九玄大法的第一重境界,等若六份一个娘那么厉害?”
徐子陵见至少有百来对眼睛看着他们,而老刘则仆在地上生死未仆,极之碍眼,扯着寇仲挤进不迭自动让路的人堆里。
正要到另一间盐铺碰运气,后面有人叫道:“两位小兄弟留步!”
两人知道找喳子的来了,停步转身。
只见三名青衣大汉,品字形的走来,带头的汉子年约三十,貌相粗豪,神态动作,都流露出横行惯了的味道。
不过这时他脸上却挂着笑容,抱拳道:“本人谭勇,乃海沙帮余杭分舵的付舵主,见两位小兄弟身手硬朗,生出想结交之心,不若找个地方,让老哥做个小东道如何?”
两人感到大有面子,但亦知惹上了黑道中人,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徐子陵摇头道:“我们还要赶着办货去做生意呢。”
谭勇趋前道:“若两位小兄弟是要办盐货,就不要白费心机了。先不说这处的货都由十多家大商号瓜分了,就算有人肯卖给你们,不但帮会要分一笔,公差要一笔,官府要一笔,到最后加上盐税,也只是白辛苦一场,赚来的都不够到窑子花三天,那还是最便宜的乡间土窑子呢。”
他们听得两颗心直沉下去,他们的发财大计,岂非美梦成空。
谭勇笑道:“来吧!”
两人交换了个眼色,随他到了附近的一个小馆子坐下,谭勇先介绍他们认识两名手下,一叫谢峰,一叫陈贵,才漫不经意地盘问他们的来历。
寇仲一一答了,当然是随口捏造。他要充武林高手,现在还攀不上边儿。但若论说谎,却可把杜伏威都骗了。这谭勇算哪门子的人马,自给他们诓得深信不疑,以为两人分别叫傅仲和傅陵,武功来自家传,现在成了到处找赚钱机会的胆大包天的小流氓。
谭勇满意道:“你两人除了拳脚功夫外,还懂什么兵器?”
徐子陵拍胸道:“我们都是用刀的,等闲十来人都奈何不了我们。”
谭勇怀疑地道:“可否让我试试小兄弟的刀法呢?”
寇仲傲然道:“真金不怕红炉火,不过谭爷最好先说出有什么好关照,人生在世,不外求财,谭爷这么明白事理……哈!”
谭勇哈哈笑道:“我对两位小兄弟是一见如故,钱财只是身外物,兄弟要钱有钱,要女人有女人。待我们回去向舵主打个招呼,成了真正的拜把兄弟以后,有甚么不好商量的。“寇仲对黑道人物的行事作风比自己的十根指头还要清楚。嘻嘻一笑,凑到谭勇的耳旁低声道:“谭爷是否看上了我们是外地来的生面人,又是两个可瞒过任何人的乳臭小子,所以想我们去为你们海沙帮刺杀另一个帮会的人,事后更可推个一干二净,嘿!这类黑锅会压死人的。”
谭勇立时呆若木鸡,以他那样老江湖仍给弄个措手不及,无言以对,因为这正是他笼络两人的大致原因,就像寇仲是他肚子里的蛔虫那样,当然细节上有颇大的出入。
寇仲拍了拍徐子陵肩头,道:“兄弟!我们走!”
谭勇回过神来,叫道:“且慢!”
寇徐两人还以为他恼羞成怒,严阵以待。
谢峰和陈贵亦目露凶光,准备动手。
谭勇叹了一口气,苦笑道:“傅小弟真厉害,那就不如摆开来说……”
寇仲截着他说:“你千万别说出来,若说了出来,依江湖规矩,我们就休想脱身了。
徐子陵也哈哈笑道:“我们两兄弟到江湖上闯字号,凭的就是一身功夫,可没有打算依仗任何靠山。”
谭勇三人听得呆了起来。这两个小子那种绝对与年龄不相称的老辣,确是教人惊异。
寇仲拉着徐子陵站了起来,抱拳作礼后,再不理三人,转身便去。
来到街上,两人都有点发愁,不自觉的又朝码头走去。
这时忽见一艘巨舶,由远而近,两艘官艇则迎了上去,似正等候巨舶的来临。
这巨舶之所以吸引两人注意,主要是她无论外型和旗帜,都充满异国情调。
巨舶靠岸停下,甲板上隐见人影,但由于距离颇远,故看不真切。
到四名官差护着一位官员由吊梯登船后,两人才收回目光。
寇仲搂着徐子陵的肩头叹道:“想做正常的生意人并不容易,从来能发大财的都是毫无道义的奸商,哈!我又有妙计了,今晚我们再摸到这里来,偷他鸟的一艇盐,然后溜之夭夭,连那几个子儿都省掉。”
徐子陵心动道:“他们有那么多盐,偷十来包绝不会令他们家破人亡的吧!就偷刚才那间吧!想起那掌柜我便有气了。”
寇仲见他同意,大喜道:“这真是我的好兄弟,不过做贼都该有做贼的家当,例如开锁的钢丝,防身的兵器,捆赃物的绳索诸如此类。以后吃粥还是吃饭,都要看这一铺了。”
徐子陵道:“做贼的主意可是你提出来的,这些东西自然须由你去张罗。”
寇仲嘻嘻笑道:“合则力强,分则力薄,一世人两兄弟,你也不想我一个人奔波劳碌,累得今晚连脚都动不了,只得陵弟你一个人去作贼。”
徐子陵早惯了他的招数,说出来只是为了玩儿。寇仲对他这小弟爱护有加,但总不时要占点便宜。正要说话,忽然发觉寇仲直勾勾望往左方,面色大变。
徐子陵连忙瞧去,只见一群达四、五十人,像是脚夫装束的流氓恶汉,持着利钩、尖插、担挑一类东西,正往他们迫来,带头的赫然就是那个老刘,把逃路完全封死。
码头上的人立时鸡飞狗走,其中包括了几名公差在内,好象半点皇法都没有的情景。
寇仲倒吸一口凉气道:“小陵!娘有教过我们空手入白刃吗?”
徐子陵何曾见过这种大阵仗,摇了摇头。
接着一声发喊,两个小子掉头转身,往码头和大海那边逃去。
众汉喊杀连天,在后狂追,情势顿时混乱至极点。
两人显然跑得比那群大汉快,在一堆堆的货物间左穿右插,越过四散逃避的人们,转瞬到了海边。
寇仲一扯徐子陵,朝刚泊岸那艘巨舶掠去,若那是别国来的使节,自然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这群恶汉理该不敢追上去。
瞬眼间两人横过了近百丈的距离,到了上船的吊梯处,哪还迟疑,拚命往船上攀去。
这吊梯足有五丈高,快到梯顶,四把长剑拦着去路,有人怒喝道:“滚回去!”
两人别转头下望,只见那群恶汉已有多人追上梯来。
这时真是前无去路,后有追兵,唯一的方法就是跳下大海。
正叫苦时,一把柔和悦耳的女声隐隐从上方传来道:“让他两人上来吧!”
有人应道:“是!夫人!”
长剑移开。
两人如获皇恩大赦,连爬带跑走了上去。
才到甲板,后面已动起手来,四名身穿白色武士服的壮汉把追来的流氓斩瓜切菜的劈落吊梯,迫得他们掉到海里去。
其它人吓得纷纷掉头退回码头上,再不敢登船。
甲板上除这四名武士外,再没有其它人,亦不见刚才出言让他们上船的夫人。
两人松了一口气,暗喜检回了两条小命,还不忘向下面码头上叫嚣吵嚷的老刘等人挥手致意。
攸地一把女声在后方响起道:“两位小公子请随我来!”
两人吓了一跳,转过身来,立时眼前一亮,原来是位年轻娇俏的小婢,在含笑打量他们。
人家既救了他们,自该听对方的吩咐。
寇仲装出文质彬彬的样子,躬身道:“姐姐请引路!”
小婢“噗哧”一笑,盈盈转身,领路先行。
两人你推我拥的跟在后面,看着这俏婢美好的背影,均感不但天无绝人之路,老天爷待他们更是优厚异常。
步进舱门,一条信道往前伸展,两边各有三道内舱的门户,却不见任何人,颇透出神秘的气氛。
俏婢领他们到了左边最后的舱门处,再走前就是通往上下船舱的楼梯了。
两人正好奇地左顾右盼,俏婢把舱门推开,柔声道:“两位公子请进。”
两人举步入房,均感愕然。
原来此房非常宽敞,但中间却以垂帘一分为二,近门这边四角都燃着了油灯,放置了一组供人坐息的长椅小几,墙上还挂了几幅画,看布置显得相当有心思。
由于竹廉这边比另一边光亮多了,所以除非掀起竹廉,否则休想看到竹廉内的玄虚,但若由另一边瞧过来,肯定一清二楚,纤毫毕现。
小婢客气道:“两位公子请坐!”
两人坐下后,小婢退了出去,还关上了房门。
他们面对竹廉,嗅到淡淡幽香,由竹廉那边传来,非常诱人。
寇仲和徐子陵正摸不着头脑时,一把娇滴滴的女声由廉内传过来道:“两位小公子为何会给码头的流氓追赶呢?”
寇仲认得声音,恭敬答道:“原来是夫人!我两兄弟先谢过援手之德。”
徐子陵怕他胡言乱言,接口道:“我们曾和他们其中一人动过手,他便召人来对付我们了。”
夫人淡淡道:“两位小公子谈吐不俗,且身手矫健,但又似不懂武功,究竟是什么一回事呢?”
寇仲笑嘻嘻道:“我们的身手都是娘教的,读书认字,亦是由她一手包办,娘去世后,我们便四处流浪,看看有些什么发财的生意可做……”
一声娇哼,在廉内传出,打断了他的话,却明显不是那夫人的声音。
两人大感愕然,这才知道那夫人之外,还有另一位女子,而且身份不会低于那夫人。
但她为何会对寇仲的话表示不悦呢?
那夫人的声音又再响起道:“另一位小公子又有什么意向呢?”
徐子陵知她在问自己,耸肩道:“我们进退与共,他想发财,我自然也想发财哪!”
那夫人叹了一口气道:“除了银子外,你们还想干些什么?”
寇仲道:“夫人问得好,发财后当然要立品,最好可当个官儿,那就可光宗耀祖,八面威风了。”
夫人语气由温柔转作冰冷,平静地道:“外面那么多人正为战乱和暴政受苦受难,你们难道没想过就世济民,为天下苍生尽点心力吗?”
徐子陵愕然道:“我们人小力弱,三餐难继,倒不曾想过这种事。”
寇仲想起李靖,赔笑道:“这种大事,自有大英雄去担当的。”
夫人淡淡道:“人各有志,两位请下船吧!”
两人骇然叫道:“这怎么行!”
房门推了开来,那小婢脸无表情的走进来,绷着俏脸不客气道:“两位请!”
两人看她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知道求情只会惹来嘲笑喝骂,只好挺起胸膛,随她来到甲板上。
近吊梯处,那四名武士按剑而立,摆出逐客的姿态。
码头上仍聚集着老刘等一众流氓,恭候他们大驾,却不敢叫嚣,显是给船上的武士打怕了。
这里似乎比扬州城更没有王法。
寇仲轻扯徐子陵衣角,低声道:“跳船!”
徐子陵会意,两人不吭一声,全速朝远离码头那边的船缘奔去,飞身越过围栏,投往大海。
俏婢攸然望他们消失的方向,嘴角飘出一丝笑意,像早听到他们的对答,只是没有阻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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