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得胜,但厅上群豪都觉这一仗赢得侥幸,颇有狡诈之意,并非以真实本领取胜,因此除了汤沛等人寥寥几下彩声,谁都没喝彩叫好。童怀道穴道被点后站着不动,摆着个挥锤击人的姿式,横眉怒目,模样极是可笑。田归农却不给他解穴,坐在椅中自行跟汤沛说笑,任由童怀道出丑露乖,竟是视若无睹。厅上自有不少点穴打穴名家,心中均感不忿,但谁都知道,只要一出去给童怀道解了穴,便是跟田归农和汤沛过不去。田归农还不怎样,那甘霖惠七省汤沛却是名头太大,那些点穴打穴名家十九是老成持重之辈,都不愿为这事而得罪汤沛。但眼见童怀道傻不楞登的站在那里,许多人都不禁为他难受。西首席上一条大汉霍地站起,手中拖了一根又粗又长的镔铁棍,迈步出来,那铁棍拖过砖地,呛啷啷直响。他走到田归农面前,大声喝道:“姓田的,你给人家解穴道啊,让他僵在这里干什么?”田归农微笑道:“阁下是谁?”那大汉道:“我叫李廷豹,你听见过没有?”
他这一下自报姓名,声如霹雳,震得众人耳中都是嗡嗡作响。群豪一听此人便是李廷豹,都是微感诧异。原来李廷豹是五台派的掌门大弟子,在陕西延安府开设镖局,以五郎棍法驰名天下,他的“五郎镖局”在北七省也是颇有声名。众人心想他既是出名的镖头,自是精明强干,老于世故,不料竟是这样的一个莽夫。田归农坐在椅中,并不抬身,五台派李廷豹的名字,他自是听见过的,但他假作讶色,摇头道:“没听见过。阁下是哪一家哪一派的啊?”李廷豹大怒,喝道:“五台派你听见过没有?”田归农仍是摇头,脸上却显得又是抱歉,又是惶恐,说道:“是五台?不是七台、八台么?”他将“八台”两字,故意念得跟“王八蛋”的“八蛋”相似,厅上一些年轻人忍不住便笑将起来。好在李廷豹倒没觉察,说道:
“是五台派!大家是武林一脉,你快解童老师的穴道。”田归农道:“你跟童老师是好朋友么?”李廷豹道:“不是!我跟他素不相识。但你这般作弄人,太不成话。我瞧不过眼。”
田归农皱眉道:“我只会点穴,当年师父没教我解穴。”李廷豹道:“我不信!”福康安、安提督等一干人听着他二人对答,很觉有趣,均知田归农是在作弄这个浑人。这些亲贵大官看着众武师比武,原是当作一桩赏心乐事,便如看戏听曲、瞧变戏法一般,一连串不停手的激烈打斗之后,有个小丑来插科打浑,倒也兴味盎然。田归农一眼瞥见福康安笑嘻嘻的神气,更欲凑趣,便道:“这样吧!你在他膝弯里用力踢一脚,便解开了他穴道。”李廷豹道:
“当真?”田归农道:“师父以前这样教我,不过我自己也没试过。”李廷豹提起右足,在童怀道膝弯里一踢。他这一脚力道用得不大,但童怀道还是应脚而倒,滚在地下,翻了几个转身,手足姿式丝毫不变,只是以直立变为横躺。原来李廷豹是上了当,要救人反而将人踢倒。
福康安哈哈大笑,众贵官跟着笑了起来。群豪本来有人想斥责田归农的,但见福康安一笑,都不敢出声了。笑声未绝,忽听得呼呼呼三响,三只酒杯飞到半空,众人一齐抬头瞧去,只见三杯互相碰撞,乒乓两声,撞得粉碎。众人目光顺着酒杯的碎片望下地来,只见童怀道已然站起,手中握着一只酒杯,说道:“哪一位英雄暗中相助,童怀道终身不忘大德。”
说着将酒杯揣在怀中,狠狠瞧了田归农一眼,急奔出厅。原来有人掷杯飞空互撞,乃是要引开各人的目光,当众人一齐瞧着空中的三只酒杯之时,他却又以一只酒杯掷去,打在童怀道背心的“筋缩穴”上,解开了他被点的穴道。这一下厅上许多高手都被瞒过,大家均知这一下功夫甚是高明,却谁也不知是何人出手。
汤沛拿过两只酒杯,斟满了酒,走到胡斐席前,说道:“这位兄台面生得很哪!请教尊姓大名,阁下飞杯解穴的功夫,在下钦佩得紧。”
胡斐适才念着童怀道是锺氏三雄的朋友,又见田归农辱人太甚,动了侠义心肠,虽知身在险地,却忍不住出手替他解开穴道,那知汤沛目光锐利,竟然瞧破。胡斐说道:“在下是华拳门的,敝姓程,草字灵胡。汤大侠说什么飞杯解穴,在下可不懂了。”汤沛呵呵笑道:
“阁下何必隐瞒?这一席上不是少了四只酒杯么?”胡斐心想:“看来他也不是瞧见我飞掷酒杯,只不过查到我席上少了四只酒杯而已。”于是转头向郭玉堂道:“郭老师,原来你身怀绝技,飞掷酒杯,解了那姓童的穴道。佩服佩服!”郭玉堂最是胆小怕事,唯恐惹祸,忙道:“我没掷杯,我没掷杯。”汤沛识得他已久,知他没这个能耐,一看他同席诸人,只华拳门的蔡威成名已久,但素知他暗器功夫甚是平常,于是将右手的一杯酒递给胡斐,笑道:
“程兄,今日幸会!兄弟敬你一杯。”说着举杯和他的酒杯轻轻一碰。
只听得乒的一响,胡斐手中的酒杯忽地碎裂,热酒和瓷片齐飞,都打在胡斐胸口。原来汤沛在这一碰之中,暗运潜力,胡斐的武功如何,这只一碰便可试了出来。不料两杯相碰,华拳门掌门人程灵胡似乎半点内功也没有,酒杯粉碎之下,酒浆瓷片都溅向他一边。汤沛手中酒杯固然完好无损,衣上也不溅到半点酒水。汤沛微笑道:“对不起!”自行回归入座,心想:“这小老儿稀松平常,那么飞杯解穴的却又是谁?”只见田归农和李廷豹已在厅心交起手来。田归农手持长剑,青光闪闪,这次剑已出鞘,不敢再行托大。李廷豹使开五郎棍法,一招招“推窗望月”、“背棍撞钟”、“白猿问路”、“横拦天门”,只见他圈、点、劈、轧、挑、撞、撒、杀,招熟力猛,使将出来极有威势。群豪瞧得暗暗心服,这才知五郎镖局近十多年来声名极响,李总镖头果是有过人的技艺。田归农的天龙剑自也是武林中的一绝,激斗中渐渐占到了上风,但要在短时内取胜,看来着实不易。
酣斗之中,田归农忽地衣襟一翻,呛啷一声,从长衣下拔出一柄短刀。烛火之下,这刀光芒闪烁不定,远远瞧去,如宝石,如琉璃,如清水,如寒冰。
只见李廷豹使一招“倒反乾坤”,反棍劈落,田归农以右手长剑一拨。李延豹铁棍向前直送,正是一招“青龙出洞”,这一招从锁喉枪法中变来,乃是奇险之着。但他使得纯熟,时刻分寸,无不拿捏恰到好处,正是从奇险中见功力。田归农却不退闪,左手单刀上撩,当的一响,镔铁棍断为两截。田归农乘他心中慌乱,右手剑急刺而至,在他手腕上一划,筋脉已断。李廷豹大叫一声,抛下铁棍。他腕筋既断,一只右手从此便废了。他一生单练五郎棍,棍棒功夫必须双手齐使,右手一废,等于武功全失。霎时之间,想起半生苦苦挣来的威名一败涂地,镖局子只好关门,自己钱财来得容易,素无积蓄,一家老小立时便陷入冻馁之境;又想起自己生性暴躁,生平结下冤家对头不少,别说仇人寻上门来无法对付,便是平日受过自己气的同行后辈、市井小人,冷嘲热讽起来又怎能受得了?他是个直肚直肠之人,只觉再多活一刻,这口气也是咽不下去,左手拾起半截铁棍,咚的一声,击在自己脑盖之上,登时毙命。大厅上众人齐声惊呼,站立起来,大家见他提起半截铁棍,都道必是跟田归农拚命,那料到竟会自戕而死。这一个变故,惊得人人都说不出话来。安提督道:“扫兴,扫兴!”命人将尸身抬了下去。李廷豹如是在激斗中被田归农一剑刺死,那也罢了,如此这般逼得他自杀,众人均感气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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