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晨两人起身,刚用完早点,店伙带了一个中年汉子过来,道:“胡大爷,这位大爷有事找你。”胡斐见这人戴了一副墨镜,长袍马褂,衣服光鲜,指甲留得长长的,却不相识。这人右腿半曲,请了个安,道:“胡大爷,周大人吩咐,问胡大爷什么时候有空,请过宣武门内瞧瞧那座宅子。小人姓全,是那宅子的管家。”胡斐好奇心起,向程灵素道:“二妹,咱们这便瞧瞧去。”那姓全的恭恭敬敬引着二人来到宣武门内。胡斐和程灵素见那宅子朱漆大门,黄铜大门钉,石库门墙,青石踏阶,着实齐整。一进大门,自前厅、后厅、偏厅,以至厢房、花园,无不陈设考究,用具毕备。那姓全的道:“胡大爷倘若合意,便请搬过来。曾大人叫了一桌筵席,说今晚来向胡大爷恭贺乔迁。周大人、汪大人他们都要来讨一杯酒喝。”胡斐哈哈大笑,道:“他们倒想得周到,那便一齐请吧!”全管家道:“小人理会得。”躬身退了出去。
程灵素待他走远,道:“大哥,这座宅子只怕二万两银子也不止。这件事大不寻常。”
胡斐点头道:“不错,你瞧这中间有什么蹊跷?”程灵素微笑道:“我想总是有个人在暗暗喜欢你,所以故意接二连三,一份一份的送你大礼。”胡斐知她在说袁紫衣,脸上一红,摇了摇头。程灵素笑道:“我是跟你说笑呢。我大哥慷慨豪侠,也不会把这些田地房产放在心上。这送礼之人,决不是你的知已,否则的话,还不如送一只玉凤凰。这送礼的若不是怕你,便在想笼络你。嗯,谁能有这么大手笔啊?”胡斐凛然道:“是福大帅?”程灵素道:
“我瞧是有点儿像。他手下用了这许多人物,有哪一个及得上你?再说,马姑娘既然得他宠幸,也总得送你一份厚礼。他们知你性情耿直,不能轻易收受豪门的财物,于是派人在赌台上送给你。”
胡斐道:“嗯。他们消息也真灵。我们第一天到北京,就立刻让我大赢一场。”程灵素道:“我们又没乔装改扮,多半一切早就安排好了,只等我们到来。跟汪铁鹗相遇是碰巧,在聚英楼中一赌,讯息报了出去,周铁鹪拿了屋契就来了。”胡斐点头道:“你猜得有理。昨晚周铁鹪只要有意输给我,那一注便算是我输了,他再赌下去,总有法子教我赢了这座宅子。”
程灵素道:“那你怎生处置?”胡斐道:“今晚我再跟他们赌一场,想法子把宅子输出去,瞧我有没有这个手段。”程灵素笑道:“两家都要故意赌输,这一场交手,却也热闹得紧呢。”当日午后申牌时分,曾铁鸥着人送了一席极丰盛的鱼翅燕窝席来。那姓全的管家率领仆役,在大厅上布置得灯烛辉煌,喜气洋洋。汪铁鹗第一个到来。他在宅子前后左右走了一遭,不住口的称赞这宅子堂皇华美,又大赞胡斐昨晚赌运亨通,手气奇佳。胡斐心道:
“这汪铁鹗性直,瞧来不明其中的过节,待会我将这宅子输了给他,瞧他的两个师兄如何处置,那倒有一场好戏瞧呢。”不久周铁鹪、曾铁鸥师兄弟俩到了,姓褚、姓上官、姓聂的三人到了。过不多时,秦耐之哈哈大笑的进来,说道:“胡兄弟,我给你带了两位老朋友来,你猜猜是谁?”只见他身后走进三个人来。最后一人是昨天见过的殷仲翔,经了昨晚之事,他居然仍来,倒是颇出胡斐意料之外。其余两人容貌相似,都是精神矍铄的老者,看来甚是面善,胡斐微微一怔,待看到两人脚步落地时脚尖稍斜向里,正是八卦门功夫极其深厚之象,当即省悟,抢上行礼,说道:“王大爷、王二爷两位前辈驾到,真是想不到。商家堡一别,两位精神更加健旺了。”原来这两人正是八卦门王剑英、王剑杰兄弟。十二人欢呼畅饮,席上说的都是江湖上英雄豪杰之事。殷仲翔提到当年在商家堡中,众人如何被困铁厅,身遭火灼之危,如何亏得胡斐智勇双全,奋身解围。秦耐之、周铁鹪等听了,更是大赞不已。程灵素目澄如水,脉脉的望着胡斐,心想这些英雄事迹,你自己从来不说。
筵席散后,眼见一轮明月涌将上来,这天是八月初十,虽已立秋,仍颇炎热,那是叫作
“桂花蒸”。全管家在花园亭中摆设了瓜果,请众人乘凉消暑。胡斐道:“各位先喝杯清茶,咱们再来大赌一场。”众人轰然叫好,来到花园的凉亭中坐下。没讲论得几句,忽听得廊上传来一阵喧哗,却是有人在与全管家大声吵嚷,接着全管家“啊哟”一声大叫,砰的一响,似乎被人踢了个筋斗。
只见一条铁塔似的大汉飞步闯进亭来,伸手在桌上一拍,呛啷啷一阵响亮,茶杯果盘等物,摔得一地。那大汉指着周铁鹪,粗声道:“周大哥,这却是你的不是了。这座宅子我卖给你一万二千两银子,那可是半卖半送,冲着你周大哥的面子,做兄弟的还能计较么?不料一转眼间,你却拿去转送了别人,我这个亏可吃不起!大家来评评这个理,我姓德的能做这冤大头么?”周铁鹪冷冷地道:“你钱不够使,好好的说便了。这里是好朋友家里,你来胡闹什么?”那黑大汉一张脸胀得黑中泛红,伸手又往桌上拍去。周铁鹪左手一勾一带,将他两只手腕都牢牢抓住了,别瞧周铁鹪身材矮小,站起来不过刚及那大汉的肩膀,但那大汉双手被他一抓,犹似给一个铁箍箍住了,竟是挣扎不脱。周铁鹪拉着他走到亭外,低声跟他说了几句话。那大汉兀自不肯依从,呶呶不休。周铁鹪恼了起来,双臂运力往前一推。那大汉站立不定,向后跌出几步,撞在一株梅树之上,喀喇一声,撞断了老大两根桠枝。周铁鹪喝道:“姓德的莽夫,给我在外边侍候着,不怕死的便来罗□!”那大汉抚着背上的痛处,低头趋出。曾铁鸥哈哈大笑,说道:“这莽夫惯常扫人清兴,大师哥早就该好好揍他一顿。”
周铁鹪微笑道:“我就瞧着他心眼儿还好,也不跟他一般见识。胡大哥,倒教你见笑了。”
胡斐道:“好说,好说。既是这宅子他卖便宜了,兄弟再补他些银子便是。”周铁鹪忙道:
“胡大哥说哪里话来?这件事兄弟自会料理,不用你操心。倒是那个莽撞之徒,无意中得罪了胡大哥,他原不知胡大哥如此英雄了得,既做下了事来,此刻实是后悔莫及。兄弟便叫他来向胡大哥敬酒赔礼,冲着兄弟和这里各位的面子,胡大哥便不计较这一遭如何?”
胡斐笑道:“赔礼两字,休要提起。既是周大哥的朋友,请他一同来喝一杯吧!”周铁鹪站起身来,说道:“胡大哥是少年英雄,我们全都诚心结交你这位朋友。那莽夫做错了事,我们大伙儿全派他的不是。胡大哥大人大量,务请不要介怀。”胡斐道:“些些小事何必挂齿?周大哥说得太客气了。”周铁鹪一躬到地,说道:“兄弟先行谢过。”曾铁鸥和秦耐之也同时起身作揖,说道:“我们一齐多谢了。”胡斐忙站起还礼。周铁鹪道:“我去叫那莽夫来,跟胡大哥赔罪。”说着转身出外。胡斐和程灵素对望了一眼,均想:“这莽夫虽然行为粗鲁了些,但周铁鹪这番赔礼的言语,却未免过于郑重。不知这黑大汉是何门道?”过了片刻,只听得脚步声响,园中走进两个人来。周铁鹪携着一人之手,哈哈笑道:“莽夫啊莽夫,快敬胡大哥三杯酒!你们这叫不打不成相识,胡大哥答应原谅你啦。他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今日便宜了你这莽夫!”胡斐霍地站起,飘身出亭,左足一点,先抢过去挡住了那人的退路,铁青着脸,厉声说道:“姓周的,你闹什么玄虚?我若不手刃此人,我胡斐枉称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进园来这人,正是广东佛山镇上杀害锺阿四全家的五虎门掌门人凤天南!胡斐此时已然心中雪亮,原来周铁鹪安排下圈套,命一个莽夫来胡闹一番,然后套得他的言语,要自己答应原谅一个莽夫。他想起锺阿四全家惨死的情状,热血上涌,目光中似要迸出火来。周铁鹪道:“胡大哥,我跟你直说了罢。义堂镇上的田地房产,全是这莽夫送的。这一座宅子和家具,也全是这莽夫买的。他跟你赔不是之心,说得上是诚恳之极了。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过去的小小怨仇,何必放在心上?凤老大,快给胡大哥赔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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