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此时,一阵风吹了过来,胡斐正自寻思,没举扇挡住蜡烛,烛火一闪,登时熄了。胡斐轻轻叫声:“啊哟!”忙取出火折,待要再点蜡烛,只听程灵素在黑暗中道:“算啦,也差不多够了。”胡斐听她语气中颇有不悦之意,心想她叫我做什么事,我总是没做得妥贴,似乎一切全都漫不经心,歉然道:“真对不起,今晚不知怎的,我总是失魂落魄的。”程灵素默然不语。胡斐道:“我正在想你这句话,没料到刚好有一阵风来。灵姑娘,我想过了,你送我这蓝花之时,我全没知这是救命之物,但既是人家一番好意给的东西,我自会好好收着。”程灵素听他这几句话说得恳切,“嗯”了一声。
在黑暗之中,两人相对坐着,过了一会,胡斐道:“我从小没爹没娘,难得有谁给我什么东西。”程灵素道:“是啦,我也从小没爹没娘,还不是活得这么大了?”说着点燃了灯笼,说道:“走吧!”胡斐偷眼瞧她脸色,似乎并没生气,当下不敢多问,跟随在后。两人回到铁屋之前,见那铁匠坐在地下吸烟。程灵素道:“王大叔,劳您驾凿开这条缝!”所指之处,正是适才她要铁匠焊上了的。那铁匠也没问什么原由,拿出铁锤铁凿,叮叮当当地凿了起来,不到一顿饭时分,已将焊上的缝凿开。程灵素说道:“开门吧!”那铁匠用铁锤东打打,西敲敲,倒转铁锤,用锤柄一撬,当的一声,一块大铁板落了下来,露出一个六尺高、三尺宽的门来。这铁匠对铁屋的构造似乎了如指掌,伸手在门边一拉,便有一座小小的铁梯伸出,从门上通向内进。程灵素道:“咱们把蓝花留在外面。”三人将身上插的一束蓝花都抛在地下。程灵素正要跨步从小铁梯走进屋去,轻轻嗅了一下,道:“胡大哥,怎么你身上还有蓝花?别带进去。”胡斐应道:“噢!”从怀中摸出一个布包,打了开来,说道:
“你鼻子真灵,我包在包里你也知道。”
那布包中包着他的家传拳经刀谱,还有一些杂物,日间程灵素给他的那棵蓝花也在其内,只是包了大半日,早已枯萎了。胡斐捡了出来,放在铁门板上。程灵素见他珍而重之的收藏着这棵蓝花,知他刚才果然没说假话,很是喜欢,向他嫣然一笑,道:“你没骗人!”胡斐一楞,心道:“我何必骗你?”程灵素指着铁屋的门道:“里面的人平时服食血栗惯了,这蓝花正是克星,他们抵受不住。”提起灯笼,踏步进内。胡斐和王铁匠跟着进去。走完铁梯,是一条狭窄的甬道,转了两个弯,来到一个小小厅堂。只见墙上挂著书画对联,湘妃竹的桌椅,陈设甚是雅致。胡斐暗暗纳罕:“那姜铁山形貌粗鲁,居处却是这等的所在,倒像是到了秀才书生的家里。”程灵素毫不停留,一直走向后进。胡斐跟着她走进一间厨房模样的屋子,眼前所见,不由得大吃一惊。只见姜铁山和薛鹊倒在地下,不知是死是活。当七心海棠所制蜡烛的轻烟从岩孔中透入之时,胡斐已料到定然有此情景,倒也不以为异,奇怪的是一只大铁镬盛满了热水,镬中竟坐着一个青年男子。这人赤裸着上身,镬中水气不断喷冒,看来这水虽非沸腾,却已甚热,说不定这人已活活煮死。胡斐一个箭步抢上前去,待要将那人从镬中拉起,程灵素道:“别动!你瞧他……瞧他身上还有没有衣服。”胡斐探首到镬中一看,道:“他穿着裤子。”程灵素脸上微微一红,点了点头,走近镬边,探了探那人鼻息,道:“你到灶下加些柴火!”胡斐吓了一跳,向那人再望一眼,认出他便是引了狼群来践踏花圃之人,只见他双目紧闭,张大了口,壮健的胸脯微微起伏,果然未死,但显已晕去,失了知觉,问道:“他是小铁?他们的儿子?”程灵素道:“不错,我师哥师姊想熬出他身上的毒质,但没有七心海棠的花粉,总是治不好。”胡斐这才放心,见灶中火势微弱,于是加了一根硬柴,生怕水煮得太热,小铁抵受不住,不敢多加。程灵素笑道:“多加几根,煮不熟,煨不烂的。”胡斐依言,又拿两条硬柴塞入灶中。程灵素伸手入镬,探了探水的冷热,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小药瓶,倒出些黄色粉末,塞在姜铁山和薛鹊鼻中。稍待片刻,两人先后打了几个喷嚏,睁眼醒转,只见程灵素手中拿着一只水瓢,从镬中挹了一瓢热水倒去,再从水缸中挹了一瓢冷水加在镬中。夫妇俩对望了一眼,初醒时那又惊又怒的神色立时转为喜色,知道她既肯出手相救,独生爱子便是死里逃生。两人站起身来,默然不语,心中各是一股说不出的滋味:爱子明明是中了她的毒手,此刻她却又来相救,向她道谢是犯 不着,但是她如不救,儿子又活不成;再说,她不过是小师妹,自己儿子的年纪还大过她,哪知师父偏心,传给她的本领远胜过自己夫妇,接连受她克制,竟是缚手缚脚,没半点还手的余地。
程灵素一见水汽略盛,便挹去一瓢热水,加添一瓢冷水,使姜小铁身上的毒质逐步熬出。熬了一会,她忽向王铁匠道:“再不动手,便报不了仇啦!”王铁匠道:“是!”在灶边拾起一段硬柴,夹头夹脑便向姜铁山打去。
姜铁山大怒,喝道:“你干什么?”一把抓住硬柴,待要还手。薛鹊道:“铁山,咱们今日有求于师妹,这几下也挨不起么?”姜铁山一呆,怒道:“好!”松手放开了硬柴。王铁匠一柴打了下去,姜铁山既不闪避,也不招架,挺着头让他猛击一记。王铁匠骂道:“你抢老子田地,逼老子给你铸造铁屋,还打得老子断了三根肋骨,在床上躺了半年,狗娘养的,想不到也有今日。”骂一句,便用硬柴猛击一下,他打了几十年铁,虽然不会武功,但右臂的打击之力何等刚猛,打得几下,硬柴便断了。姜铁山始终不还手,咬着牙任他殴击。
胡斐从那王铁匠的骂声听来,知他曾受姜铁山夫妇极大的欺压,今日程灵素伸张公道,让他出了这口恶气,倒也是大快人心之举。王铁匠打断了三根硬柴,见姜铁山满脸是血,却咬着牙齿一声不哼,他是个良善之人,觉得气也出了,虽然当年自己受他父子殴打远惨于此,但也不为己甚,将硬柴往地下一抛,向程灵素抱拳道:“程姑娘,今日你替我出了这口气,小人难以报答。”程灵素道:“王大叔不必多礼。”转头向薛鹊道:“三师姊,你们把田地还了王大叔,冲着小妹的面子,以后也别找他报仇,好不好?”薛鹊低沉着嗓子道:“我们这辈子永不踏进湖南省境了。再说,这种人也不会叫我们念念不忘。”程灵素道:“好,就是这样。王大叔,你先回去吧,这里没你的事了。”王铁匠满脸喜色,拾起折在地下的半截硬柴,心道:“你这恶霸当年打得老子多惨!这半截带血硬柴,老子是要当宝贝一般地藏起来了。”又向程灵素和胡斐行了一礼,转身出去。胡斐见到这张朴实淳厚的脸上充满着小孩子一般的喜色,心中一动,忽地记起佛山镇北帝庙中的惨剧。那日恶霸凤天南被自己制住,对锺阿四的责骂无辞可对,但自己只离开片刻,锺阿四全家登时尸横殿堂。这姜铁山夫妇的奸诈凶残不在凤天南之下,未必会信守诺言,只怕程灵素一去,立时会对王铁匠痛下毒手。他想到此处,追到门口,叫道:“王大叔,我有句话跟你说。”王铁匠站定脚步,回头瞧着他。胡斐道:“王大叔,这姓姜的夫妻不是好人。你赶紧卖了田地,走得远远的,别在这里多耽。他们的手段毒辣得紧。”王铁匠一怔,很舍不得这住了几十年的家乡,道:“他们答应了永不踏进湖南省境。”胡斐道:“这种人的说话,也信得过么?”王铁匠恍然大悟,连说:“对,对!我明儿便走!”他跨出铁门,转头又问:“你贵姓?”胡斐道:“我姓胡。”王铁匠道:“好,胡爷,咱们再见了,你这一辈子可得好好待程姑娘啊。”这次轮到胡斐一怔,问道:“你说什么?”王铁匠哈哈一笑,道:“胡爷,王铁匠又不是傻子,难道我还瞧不出么?程姑娘人既聪明,心眼儿又好,这份本事更加不用提啦。人家对你一片真心,这一辈子你可得多听她话。”说着哈哈大笑。胡斐听他话中有因,却不便多说,只得含糊答应,说道:“再见啦。”王铁匠道:“胡爷,再见,再见!”收拾了风箱家生,挑在肩头便走。他走出几步,突然放开嗓子,唱起洞庭湖边的情歌来。只听他唱道:
“小妹子待情郎——恩情深,
你莫负了妹子——一段情,
你见了她面时——要待她好,
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
他的嗓子有些嘶哑,但静夜中听着这曲情歌,自有一股荡人心魄的缠绵味道。胡斐站在门口,听得歌声渐渐远去,隐没不闻,这才回到厨房。
只见姜小铁已然醒转,站在地下,全身湿淋淋的,上身已披了衣衫,姜家三人对程灵素又是忌惮,又是怀恨,但对她用药使药的神技,不自禁的也有一股艳羡之意。三人冷冷的站着,并不道谢,却也不示敌意。
程灵素从怀中取出三束白色的干草药,放在桌上,道:“你们离开此间之时,那孟家一干人定会追踪拦截。这三束醍醐香用七心海棠炼制过,足以退敌,但不致杀人再增新仇。”
姜铁山听到这里,脸现喜色,说道:“小师妹,多谢你帮我想得周到。”胡斐心想:“她救活你儿子性命,你不说一个谢字,直到助你退敌,这才称谢,想来这敌人定然甚强。却不知孟家的人是哪一路英雄好汉,连这对用毒的高手也一筹莫展,只有困守在铁屋之中。”
程灵素说道:“小铁,中了鬼蝙蝠剧毒那两人,都是孟家的吧?你下手好狠啊!”她说这话之时,向小铁一眼也没瞧。姜小铁吓了一跳,心想:“你怎知道?”嗫嚅着道:“我……我……”姜铁山道:“小师妹,小铁此事大错,愚兄已责打他过了。”说着走过去拉起小铁的衣衫,推着他身子转过背后来,露出满背鞭痕,血色殷然,都是新结的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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