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洛和众人计议:“此去向东,人烟稀少,正好行事。只是这队官兵和那群回人不知是何路数,咱们搭救四哥之时,他们说不定会伸手干扰,倒是不可不防。”众人说是。无尘道人道:“陆菲青陆老前辈说他师弟张召重武功了得,咱们在江湖上也久闻火手判官的大名,这次捉拿四弟是他领头,那再好不过,便让老道斗他一斗。”陈家洛道:“道长七十二路追魂夺命剑天下无双,今日不能放过了这罪魁祸首。”赵半山道:“陆大哥虽已和他师弟绝交,但他为人最重情义,幸亏他还未赶到,否则咱们当着他面杀他师弟,总有些碍手碍脚。”常赫志道:“那么咱们不如赶早动身,预计明天卯牌时分,就可赶上四哥。”陈家洛道:“好。五哥六哥,这批鹰爪孙和镖头的模样如何,请两位对各位哥哥细说一遍,明儿动起手来好先有打算。”常氏兄弟一路跟踪,已将官差和镖行的底细摸了个差不离,当下详细说了,又说:“四哥晚上与鹰爪孙同睡一屋,白天坐在大车里,手脚都上了铐镣。大车布帘遮得很紧,车旁两个龟儿子骑了马不离左右。”
无尘问道:“那张召重是何模样?”常伯志道:“龟儿四十来岁年纪,身材魁梧,留一丛短胡子。先人板板,模样倒硬是要得。”常赫志道:“道长,咱们话说在先,我哥儿俩要是先遇上这龟儿,就先动手,你可别怪我们不跟你客气。”无尘笑道:“好久没遇上对手了,手痒是不是?三弟,你的太极手想不想发市呀?”赵半山道:“这张召重让给你们,我不争就是。”各人磨拳擦掌,只待厮杀,草草吃了点干粮,便请总舵主发令。陈家洛盘算已定,说道:“那队回人未必和公差有甚幻结,咱们赶在头里,一救出四哥,就不必理会他们。十四弟,你也不用再去查了,你与十三哥明儿专管截拦那军官和二十名官兵,只不许他们过来干扰便是,不须多伤人命。”蒋四根和余鱼同同应了。陈家洛又道:“九哥、十二哥,你们两位马上出发,赶过魔爪孙的头,明儿一早守住峡口,不能让魔爪孙逃过峡口。”卫石两人应了,出庙上马而去。
陈家洛又道:“道长、五哥、六哥三位对付官差;三哥、八哥两位对付镖行的小子。四姨连同心砚抢四哥的大车,我在中间策应,哪一路不顺手就帮哪一路。十哥就在这里留守,如有官兵公差向东去,设法阻挡。”各人都答应了。
分派已定,众人出庙上马,和章进扬手道别。大家见了骆冰的白马,无不啧啧赞赏。骆冰心想:“这马本来该当送给总舵主才是,但咱们大哥吃了这么多苦,等救了他出来,这匹马给他,也好让他欢喜。”陈家洛向余鱼同道:“那群回人的帐篷搭在哪里?咱们弯过去瞧瞧。”余鱼同领路,向溪边走去,远远望去,只见旷旷廓廓一片空地,哪里还有甚么帐篷人影?只剩下满地驼马粪便。大家都觉得这群回人行踪诡秘,摸不准是何来路。陈家洛道:“咱们走吧!”众人纵马疾驰,黑夜之中,只闻马蹄答答之声。骆冰马快,跑一程等一程,才没将众人抛离。天色黎明,到了一条小溪边上,陈家洛道:“各位兄弟,咱们在这里让牲口喝点水,养养力,再过一个时辰,大概就可追上四哥了。”骆冰血脉贲张,心跳加剧,双颊晕红。余鱼同偷眼形相,心中说不出是甚么滋味,慢慢走到她身旁,轻轻叫了声:“四嫂!”骆冰应道:“嗯!”余鱼同道:“我就是性命不要,也要将四哥救出来给你。”骆冰微微一笑,轻声叹道:“这才是好兄弟呢!”余鱼同心中一酸,几乎掉下泪来,忙转过了头。
陈家洛道:“四嫂,你的马借给心砚骑一下,让他赶上前去,探明鹰爪孙的行踪,转来报信。”心砚听得能骑骆冰的马,心中大喜,道:“文奶奶,你肯么?”骆冰笑道:“孩子话,我为甚么不肯?”心砚骑上白马,如飞而去。
众人等马饮足了水,纷纷上马,放开脚力急赶。不一会,天已大明,只见心砚骑了白马迎面奔来,大叫:“鹰爪孙就在前面,大家快追!”众人一听,精神百倍,拚力追赶。心砚和骆冰换过马,骆冰问道:“见到了四爷的大车吗?”心砚连连点头,道:“见到了!我想看得仔细点,骑近车旁,守车的贼子立刻凶霸霸的举刀吓我,骂我小杂种小混蛋。”骆冰笑道:“待会他要叫你小祖宗小太爷了。”群驹疾驰,蹄声如雷,追出五六里地,望见前面一大队人马,稍稍驰近,见是一批官兵押着一队车队。心砚对陈家洛道:“再上去六七里就是文四爷的车子。”众人催马越过车队。陈家洛一使眼色,蒋四根和余鱼同圈转坐骑,拦在当路,其余各人继续向前急追。余鱼周待官兵行到跟前,双手一拱,斯斯文文的道:“各位辛苦了!这里风景绝妙,难得天高气爽,不冷不热,大家坐下来谈谈如何?”当头一名清兵喝道:“快闪开!这是李军门的家眷。”余鱼同道:“是家眷么?那更应该歇歇,前面有一对黑无常白无常,莫吓坏了姑娘太太们。”另一名清兵扬起马鞭,劈面打来,喝道:“你这穷酸,快别在这儿发疯。”余鱼同笑嘻嘻的一避,说道:“君子动口不动手,阁下横施马鞭,未免不是君子矣!”押队的将官纵马上来喝问。余鱼同拱手笑问:“官长尊姓大名,仙乡何处?”那将官见余、蒋二人路道不正,迟疑不答。余鱼同取出金笛,道:“在下粗识声律,常叹知音难遇。官长相貌堂堂,必非俗人,就请下马,待在下吹奏一曲,以解旅途寂寥,有何不可?”那将官正是护送李可秀家眷的曾图南,见到金笛,登时一惊。那日客店中余鱼同和公差争斗,他虽没亲见,事后却听兵丁和店伙说起,得知杀差拒捕的大盗是个手持金笛的秀才相公,此时狭路相逢,不知是何来意,但见对方只有两人,也自不惧,喝道:“咱们河水不犯 井水,各走各的道。快让路吧!”余鱼同道:“在下有十套大曲,一曰龙吟,二曰凤鸣,三曰紫云,四曰红霞,五曰摇波,六曰裂石,七曰金谷,八曰玉关,九曰静日,十曰良宵,或慷慨激越,或宛转缠绵,各具佳韵。只是未逢嘉客,久未吹奏,今日邂逅高贤,不觉技痒,只好从头献丑一番。要让路不难,待我十套曲子吹完,自然恭送官长上道。”说罢将金笛举到口边,妙音随指,果然是清响入云,声被四野。曾图南眼见今日之事不能善罢,举枪卷起碗大枪花,“乌龙出洞”,向余鱼同当心刺去。余鱼同凝神吹笛,待枪尖堪堪刺到,突伸左手抓住枪柄,右手金笛在枪杆上猛力一击,喀喇一响,枪杆立断。曾图南大惊,勒马倒退数步,从兵士手中抢了一把刀,又杀将上来。战得七八回合,余鱼同找到破绽,金笛戳中他右臂,曾图南单刀脱手。
余鱼同道:“我这十套曲子,你今日听定了。在下生平最恨阻挠清兴之人,不听我笛子,便是瞧我不起。古诗有云:‘快马不须鞭,拗折杨柳枝。下马吹横笛,愁杀路旁儿。’古人真有先见之明。”横笛当唇,又吹将起来。
曾图南手一挥,叫道:“一齐上,拿下这小子。”众兵呐喊涌上。蒋四根纵身下马,手挥铁桨,一招“拨草寻蛇”,在当先那名清兵脚上轻轻一挑。那清兵“啊哟”一声,仰天倒在铁桨之上。蒋四根铁桨“翻身上卷袖”向上一挥,那清兵有如断线纸鸢,飞上半空,只听得他“啊啊”乱叫,直向人堆里跌去。蒋四根抢上两步,如法炮制,像铲土般将清兵一铲一个,接二连三的抛掷出去,后面清兵齐声惊呼,转身便逃。曾图南挥马鞭乱打,却哪里约束得住?蒋四根正抛得高兴,忽然对面大车车帷开处,一团火云扑到面前,明晃晃的剑尖当胸疾刺。蒋四根铁桨“倒拔垂杨”,桨尾猛向剑身砸去,对方不等桨到,剑已变招,向他腿上削去。蒋四根铁桨横扫,那人见他桨重力大,不敢硬接,纵出数步。蒋四根定神看时,见那人竟是个红衣少女。他是粤东人氏,乡音难改,来到北土,言语少有人懂,因此向来不爱多话,一声不响,挥铁桨和她斗在一起,拆了数招,见她剑术精妙,不禁暗暗称奇。蒋四根心下纳罕,余鱼同在一旁看得更是出神。这时他已忘了吹笛,尽注视那少女的剑法,见她一柄剑施展开来,有如飞絮游丝,长河流水,轻灵连绵,竟是本门正传的“柔云剑术”,和蒋四根一个招熟,一个力大,一时打了个难解难分。余鱼同纵身而前,金笛在两般兵刃间一隔,叫道:“住手!”那少女和蒋四根各退一步。这时曾图南拿了一杆枪,又跃马过来助战,众清兵站得远远的呐喊助威。那少女挥手叫曾图南退下。余鱼同道:“请问姑娘高姓大名,尊师是哪一位?”那少女笑道:“你问我呀,我不爱说。我却知你是金笛秀才余鱼同。余者,人未之余。鱼者,混水摸鱼之鱼也。同者,君子和而不同之同,非破铜烂铁之铜也。你在红花会中,坐的是第十四把交椅。”余鱼同和蒋四根吃了一惊,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曾图南见她忽然对那江洋大盗笑语盈盈,更是错愕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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