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是在开玩笑，我还是很快换好衣服。出门前林先生递给我一个手电筒，说上山路不太好走，照着点别摔了。由于林先生的房子原本就在山脚下，于是我们很快就绕到了可以上山的那条小路上。这是一条纯粹靠人走出来的小径，小山也并不太高，山上没有人住，只是有些农田和一些坟墓。之前偶尔林先生会跟我一起到这小山上捡点烧火棍，我还偷过山上某个庄稼人地里的玉米。那些随处可见的坟墓，大多埋葬的是附近的人，有些是战乱的时候死的，有些是祖坟就在这儿，于是家里如果有人过世，一般来讲都会选择在祖坟附近安葬。
那些年，人们的生活条件并不算很好，国家虽然已经渐渐开始推广火葬和集中埋葬制，但是人的思想毕竟在千百年来的影响下根深蒂固，绝大多数人都认为人死之后应该留个全尸，也要入土为安才是。所以对于山上的那些坟墓，我本身是并不害怕的，只是在这黑漆漆的环境里，偶尔映着薄弱的光线看到那些隆起的坟包，心里还是会有些忐忑不安。
林先生问我是不是害怕，我说是。林先生说，埋在这里的都是普通的老百姓，你没坑人害人，就不用害怕。咱们中国人常说，冤有头债有主，就算真的闹鬼，也闹的是那些心怀不轨的人。我们学道之人，心存坦荡，有什么好害怕的。我哼了一声说，学道之人？这些日子我跟着你，就记了一肚子乱七八糟的玩意，一点用处都没有，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忙里忙外的打杂伺候你吃喝拉撒，这算哪门子学道之人。
林先生哈哈大笑着说，这些日子你所做的一切都是我对你的考较，从办事上可以看出你为人是否勤勉，从学东西可以看出你是否心静，是否有天分。这些东西都是我们这个行业最基本需要具备的，如果你做事半途而废，或者敷衍了事，记东西只记皮毛，不记内容，那再好的师父都没办法将你教育成才。我不说话了，虽然刚才那句多少有些赌气的感觉，但是我还是打从心里知道林先生这么做的原因，从未责怪过他，只是偶尔想起来微微心有不爽罢了。林先生接着说，你既然叫我先生，那我就是你的老师，老师观察学生，自然要因材施教，但是在我们这个行业里，如果你人不够机敏勤奋，就算将来学了些真本事也容易处处捅娄子，我们和其他人不同，我们是跟生死打交道的人，如果不够谨慎，很容易就把自己给卷入纷争当中。
于是我问林先生，那你做这行已经这么多年了，是不是遇到什么事都可以轻松解决啊，我看你现在也没灾没病的，除了日子过得穷苦一点，也没有差到哪去啊。林先生说，能找上我们的，大多是别人解决不了的事情，而我们学这个的，想想法子还是能够轻松解决的，这就叫各行其道。我又问他，如果你遇到解决不了的事情怎么办？林先生想了片刻说，逃得掉就逃，逃不掉就赌命吧。
林先生这么说，让我觉得有些意外。一般来讲，当先生的人在学生面前总是会一副高深莫测我什么都懂什么都能搞定的样子，但在这漆黑的山路上，林先生却直接告诉了我他会逃。之所以逃，那必然是遇到了危险，之所以赌命，那必然是会玩命的事。难道说，这个行业常常都会遇到这种玩命的事吗？于是我没有说话了，只是默默跟在林先生的身后，山上除了草地里偶尔传来的蛐蛐叫之外，就只有我和林先生走路的脚步声。
很快我们就到了山顶，山顶上有一个小小的凉亭，凉亭的中间有一块青石碑，石碑上有字但是非常模糊，看样子年头已经不少了。但是凉亭却并不那么破旧，所以石碑和凉亭应该不是同一个年代的东西。虽然我爬过这山几次，但是却从未到过这个凉亭。这个时候已经差不多是凌晨5点的样子，远处的天空开始微微发白，再过不久太阳就会出来了。林先生带着我在亭子的台阶上并排坐着，他抬头望着天。那段日子天气非常不错，连续的晴天让此刻天空的星辰格外醒目。自从我到了林先生家里以后，每天的事情虽然谈不上忙碌，但却大多都是我以往不曾接触过的事，所以每天感觉都过得很快，快到我已经忘记有多久没有这么认真地看过星星了。不过我问林先生，你带我上山来，就是为了看星星吗？晚上也可以看啊，为什么偏偏要等到快天亮的时候才来看？林先生对我说，等一下太阳就要出来了，但是此刻月亮却还在天上。今天是十六，每个月的月亮就数今天最圆最大，太阳跟月亮同时出现在天上，这就是我今天带你来感受的。
我说，那你就是带我来赏月，还是来看日出啊，这太阳月亮同时出现在山上又不稀奇，而且傍晚的时候也也是一样的吗？林先生摇摇头说，那可差别大了。首先，月圆一个月只有一次，还得看老天爷给不给机会看到，其次，早上的太阳的第一道光芒是纯阳之气，傍晚日落的时候，阳气已衰，两者不可同日而语。其三，日月同在的时候，能够给我们学道之人提升修为，这是天地间万千生灵的福报，大多数生灵此刻都在睡觉的时候，我们来吸取福报，每年如果有一半的时间能够坚持这样，这些福报可以累积，并抵消将来咱们在插手别人的事时候，所消耗的因果福报。
也许是看我一脸不懂的模样，林先生就跟我解释说，在我们道家，一贯讲究的是阴阳平衡之道，日是太阳，月是太阴。在大多数情况下，日月各自占据着我们半天时间的。有阴就有阳，有明就有暗，这正如我们所做的每一件事，同样的动机下也许会产生两种完全不同的可能。阴阳之间周而复始，无限循环，无论大格局如何变化，其根源的道理是始终不变的。就好像这天上的云彩一样，聚了又散，散了又聚，虽然每朵云的样子大小都不会相同，但是其本质却是一样的。
我没吭声，思考着林先生说的这些话。林先生接着说，我们学道的人，最需要讲究的就是阴阳平衡的道理，大到宇宙万事万物，小到一滴水一缕风，若没有与之相反的东西来制约它，那么它就会变得极致，这种极致是不可能单独存在的，我们既是自己，也是自己的敌人。我们可以放任自己变得极好或是极坏，我们也可以自我克制，保持中庸之道。我忍不住问林先生，可是以前我上私学，看过《中庸》，知道那是一本说人们的态度应该万事都保持在“刚刚好”的位置上，虽然是圣人之说，但是这样一来的话，和那些碌碌无为在生活的人有什么区别呢？林先生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所谓中庸，是一种不争之争。而我们修道之人也并非不争，而是争的方式不同，我希望将来你无论学什么，无论学到哪种深度，都一定要懂得控制，这种控制就是自己将自己当做敌人，一个自己在前进，一个却在阻拦，因为无论哪一个自己战胜了对方，你都是战胜了自己。一个可以战胜自己的人，将是战无不胜的。
最后这几句话，林先生说得斩钉截铁。此刻天色已经亮堂了不少，以至于我们已经可以看清对方的面容。林先生看着我的表情充满着慈爱，这样的表情是不应该在他这样一个还不满六十的人脸上出现的。于是我点头告诉他我记住了，将来我一定时刻用这句话告诉自己，我的敌人是我自己，而我需要战胜我自己。林先生高兴地笑着，然后他舒展着身体，用一种看上去很舒服的姿势伸着懒腰。他告诉我，来吧，你也学我一样，此刻身心放松，好好享受即将到来的第一缕阳光，以及这阴阳交汇的福报吧。我傻乎乎地笑着说，我现在还太早了吧，我都还没有学任何东西，哪来的资格去享受福报？林先生说，你有资格，下山之后，就正式立香拜师吧。
林先生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我顿时明白了他为什么选了今天带我上山来，几乎可以肯定的是，他在今天之前就已经想好了要收下我正式为徒，而在此前一直对我只字不提，其实也是算准了我们俩会在这山顶上有一番如此的交谈，而我的每一个反应，回答的每一句话，都是成为这几个月以来他对我心性和人品考较的标准，只有在这种互相选择的下的缘分，才是林先生口中一直强调的“师徒之缘”。
一时之间，我有些激动，半天才结结巴巴从嘴里蹦出“林先生”三个字，而此刻太阳出来了，阳光温和地照在这个小凉亭，林先生对我说，今天开始，你就改口叫我师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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