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童伸出拳头,作势要打,怒道:“胡说八道!这珍珑棋局数十年来难倒了天下多少才智之士,凭你这蠢笨如牛的小和尚也解得开?你再胡乱吹牛,我可不跟你客气了。”虚竹道:“若凭小僧自己本事,自然是解不开的。但当时势在骑虎,聪辩先生逼迫小僧非落子不可,小僧只得闭上眼睛,胡乱下了一子,岂知误打误撞,自己填塞了一块白棋,居然棋势开朗,再经高人指点,便解开了,本来这全是侥幸。可是小僧一时胡乱妄行,此后罪业非小。唉,真是罪过,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说着双手合十,连宣佛号。那女童将信将疑,道:“这般说,倒也有几分道理……”一言未毕,忽听得下面隐隐传来呼啸之声。虚竹叫道:“啊哟!”打开布袋口,将那女童一把塞在袋中,负在背上,拔脚向山上狂奔。他奔了一会,山下的叫声又离得远了,回头一看,只见积雪中印着自己一行清清楚楚的脚印,失声呼道:“不好!”那女童问道:“什么不好?”虚竹道:“我在雪地里留下了脚印,不论逃得多远,他们终究找得到咱们。”那女童道:“上树飞行,便无踪迹,只可惜你武功太也低微,连这点儿粗浅的轻功也不会。小和尚,我瞧你的内力不弱,不妨试试。”虚竹道:“好,这就试试!”纵身一跃,老高的跳在半空,竟然高出树顶丈许,掉下时伸足踏向树干,喀喇一声,踩断树干,连人带树干一齐掉将下来。这下子一交仰天摔落,势须压在布袋之上,虚竹生恐压伤了女童,半空中急忙一个鹞子翻身,翻将过来,变成合扑,砰的一声,额头撞在一块岩石之上,登时皮破血流。虚竹叫道:“哎唷,哎唷!”挣扎着爬起,甚是惭愧,说道:“我……我武功低微,又笨得紧,不成的。”那女童道:“你宁可自己受伤,也不敢压我,总算对姥姥恭谨有礼。姥姥一来要利用于你,二来嘉奖后辈,便传你一手飞跃之术。你听好了,上跃之时,双膝微曲,提气丹田,待觉真气上升,便须放松肌骨,存想玉枕穴间……”当下一句句向他解释,又教他如何空中转折,如何横窜纵跃,教罢,说道:“你依我这法子再跳上去罢!”
虚竹道:“是!我先独个儿跳着试试,别再摔一交,撞痛了你。”便要放下背上布袋。
那女童怒道:“姥姥教你的本事,难道还有错的?试什么鬼东西?你再摔一交,姥姥立时便杀了你。”
虚竹不由得机伶伶的打个冷战,想起身后负着一个借尸还魂的鬼魂,全身寒毛都竖了起来,只想将布袋摔得远远的,却又不敢,于是咬一咬牙齿,依着那女童所授运气的法门,运动真气,存想玉枕穴,双膝微曲,轻轻的向上一弹。这一次跃将上去,身子犹似缓缓上升,虽在空中无所凭依,却也能转折自如,他大喜之下,叫道:“行了,行了!”不料一开口,泄了真气,便即跌落,幸好这次是笔直落下,双脚脚板底撞得隐隐生痛,却未摔倒。
那女童骂道:“小蠢才,你要开口说话,先得调匀内息。第一步还没学会,便想走第五步、第六步了。”虚竹道:“是,是!是小僧的不是。”又再依法提气上跃,轻轻落在一根树枝之上,那树枝晃了几下,却未折断。
虚竹心下甚喜,却不敢开口,依着那女童所授的法子向前跃出,平飞丈余,落在第二株树的枝干上,一弹之下,又跃到了第三株树上,气息一顺,只觉身轻力足,越跃越远。到得后来,一跃竟能横越二树,在半空中宛如御风而行,不由得又惊又喜。雪峰上树林茂密,他自树端枝梢飞行,地下无迹可寻,只一顿饭时分,已深入密林。
那女童道:“行了,下来罢。”虚竹应道:“是!”轻轻跃下地来,将女童扶出布袋。
那女童见他满面喜色,说不出的心痒难搔之态,骂道:“没出息的小和尚,只学到这点儿粗浅微末的功夫,便这般欢喜!”虚竹道:“是,是。小僧眼界甚浅,姥姥,你教我的功夫大是有用……”那女童道:“你居然一点便透,可见姥姥法眼无花,小和尚身上的内功并非少林一派。你这功夫到底是跟谁学的?怎么小小年纪,内功底子如此深厚?”虚竹胸口一酸,眼眶儿不由得红了,说道:“这是无崖子老先生临死之时,将他……他老人家七十余年修习的内功,硬生生的逼入小僧体内。小僧实在不敢背叛少林,改投别派,但其时无崖子老先生不由分说,便化去小僧的内功,虽然小僧本来的内功低浅得紧,也算不了什么,不过……不过,小僧练起来却也费了不少苦功。无崖子老先生又将他的功夫传给了我,小僧也不知是祸是福,该是不该。唉,总而言之,小僧日后回到少林寺去,总而言之,总而言之……”连说几个“总而言之”,实在不知如何总而言之。
那女童怔怔的不语,将布袋铺在一块岩石上,坐着支颐沉思,轻声道:“如此说来,无崖子果然是将逍遥派掌门之位传给你了。”虚竹道:“原来……原来你也知道‘逍遥派’的名字。”他一直不敢提到“逍遥派”三字,苏星河说过,若不是本派中人,听到了“逍遥派”三字,就决不容他活在世上。现下听那女童先说了出来,他才敢接口;又想反正你是鬼不是人,人家便要杀你,也无从杀起。
那女童怒道:“我怎不知逍遥派?姥姥知道逍遥派之时,无崖子还没知道呢。”虚竹道:“是,是!”心想:“说不定你是个数百年前的老鬼,当然比无崖子老先生还老得多。”只见那女童拾了一根枯枝,在地下积雪中画了起来,画的都是一条条的直线,不多时便画成一张纵横十九道的棋盘。虚竹一惊:“她也要逼我下棋,那可糟了。”却见她画成棋盘后,便即在棋盘上布子,空心圆圈是白子,实心的一点的黑子,密密层层,将一个棋盘上都布满了。只布到一半,虚竹便认了出来,正是他所解开的那个珍珑,心道:“原来你也知道这个珍珑。”又想:“莫非你当年也曾想去破解,苦思不得,因而气死么?”想到这里,背上又感到一层寒意。那女童布完珍珑,说道:“你说解开了这个珍珑,第一子如何下法,演给我瞧瞧。”虚竹道:“是!”当下第一子填塞一眼,将自己的白子胀死了一大片,局面登时开朗,然后依着段延庆当日传音所示,反击黑棋。那女童额头汗水涔涔而下,喃喃道:“天意,天意!天下又有谁想得到这‘先杀自身,再攻敌人’的怪法?”待虚竹将一局珍珑解完,那女童又沉思半晌,说道:“这样看来,小和尚倒也不是全然胡说八道。无崖子怎样将七宝指环传你,一切经过,你详细跟我说来,不许有半句隐瞒。”虚竹道:“是!”于是从头将师父如何派他下山,如何破解珍珑,无崖子如何传功传指环,丁春秋如何施毒暗杀苏星河和玄难,自己如何追寻慧方诸僧等情一一说了。那女童一言不发,直等他说完,才道:“这么说,无崖子是你师父,你怎地不称师父,却叫什么‘无崖子老先生’?”虚竹神色尴尬,说道:“小僧是少林寺僧人,实在不能改投别派。”那女童道:“你是决意不愿做逍遥派掌门人的了?”虚竹连连摇头,道:“万万不愿。”那女童道:“那也容易,你将七宝指环送了给我,也就是了。我代你做逍遥派掌门人如何?”虚竹大喜,道:“那正是求之不得。”从指上除下宝石指环,交了给她。那女童脸上神色不定,似乎又喜又悲,接过指环,便往手上戴去。可是她手指细小,中指与无名指戴上了都会掉下,勉强戴在大拇指上,端相半天,似乎很不满意,问道:“你说无崖子有一幅图给你,叫你到大理无量山去寻人学那‘北冥神功’,那幅图呢?”虚竹从怀中取了图画出来。那女童打开卷轴,一见到图中的宫装美女,脸上倏然变色,骂道:“他……他要这贱婢传你武功!他……他临死之时,仍是念念不忘这贱婢,将她画得这般好看!”霎时间满脸愤怒嫉妒,将图画往地下一丢,伸脚便踩。虚竹叫道:“啊哟!”忙伸手抢起。那女童怒道:“你可惜么?”虚竹道:“这样好好一幅图画,踩坏了自然可惜。”那女童问道:“这贱婢是谁,无崖子这小贼有没跟你说?”虚竹摇头道:“没有。”心想:“怎么无崖子老先生又变成了小贼?”那女童怒道:“哼,小贼痴心妄想,还道这贱婢过了几十年,仍是这等容貌!啊,就算当年,她又哪有这般好看了?”越说越气,伸手又要抢过画来撕烂。虚竹忙缩手将图画揣入怀中。那女童身矮力微,抢不到手,气喘吁吁的不住大骂:“没良心的小贼,不要脸的臭贱婢!”虚竹惘然不解,猜想这女童附身的老鬼定然认得图中美女,两人向来有仇,是以虽然不过见到一幅图画,却也怒气难消。
那女童还在恶毒咒骂,虚竹肚子突然咕咕咕的响了起来。他忙乱了大半天,再加上狂奔跳跃,粒米未曾进肚,已是十分饥饿。那女童道:“你饿了么?”虚竹道:“是。这雪峰之上只怕没什么可吃的东西。”那女童道:“怎么没有?雪峰上最多竹鸡,也有梅花鹿和羚羊。我来教你一门平地快跑的轻功,再教你捉鸡擒羊之法……”虚竹不等她说完,急忙摇手,说道:“出家人怎可杀生?我宁可饿死,也不沾荤腥。”那女童骂道:“贼和尚,难道你这一生之中从未吃过荤腥?”虚竹想起那日在小饭店中受一个女扮男装的小姑娘作弄,吃了一块肥肉,喝了大半碗鸡汤,苦着脸道:“小僧受人欺骗,吃过一次荤腥,但那是无心之失,想来佛祖也不见罪。但要我亲手杀生,那是万万不干的。”
那女童道:“你不肯杀鸡杀鹿,却愿杀人,那更是罪大恶极。”虚竹奇道:“我怎愿杀人了?阿弥陀佛,罪过,罪过。”那女童道:“还念佛呢,真正好笑。你不去捉鸡给我吃,我再过两个时辰,便要死了,那不是给你害死的么?”虚竹搔了搔头皮,道:“这山峰上想来总也有草菌、竹笋之类,我去找来给你吃。”那女童脸色一沉,指着太阳道:“等太阳到了头顶,我若不喝生血,非死不可!”虚竹十分骇怕,惊道:“好端端地,为什么要喝生血?”心下发毛,不由得想起了“吸血鬼”。那女童道:“我有个古怪毛病,每日中午倘若不喝生血,全身真气沸腾,自己便会活活烧死,临死时狂性大发,对你大大不利。”虚竹不住摇头,说道:“不管怎样,小僧是佛门子弟,严守清规戒律,别说自己决计不肯杀生,便是见你起意杀生,也要尽力拦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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