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山空传:第七章.草鞋儒巾

宅酷小说首页司徒山空传 作者:李诣凡
    大概到了我6岁吧,当时社会的新思潮正在逐渐壮大,许多传统老旧的东西开始受到了冲击。而也到了父亲说的,需要我去学学问的时候,于是在选择新学还是旧学之间,父母为此为难了一把。到后来父亲还是决定送我去上旧学的学堂,教书的先生已经快七十岁了,听说是前朝时候本地的一个举人,当时的城乡十八里地,应考的人很多,举人却只出了这一个。可是没做多久的官,清朝就灭亡了。像他这种前朝的官员,是没有办法在新社会下混相同的官职的。于是就回到家乡,一直从事教书的工作。父亲在决定送我去这个先生的学堂的时候,还特别告诉我,这个先生的八股文很厉害,要我好好学,这样将来能够写一手好文章,做个文人,都比当个武夫的好。

    先生姓薛,很是严厉,不过也正因为这种严厉,我才认得了那么多字。那个时候每月除了初一、初十,二四这三天学堂是不教课之外,别的时间,我每天都要跟鸡一块起床,一边洗脸,一边背三字经,论语等等。但是母亲一般都要起得比我更早,因为他要给我和父亲准备早饭,我吃过饭就独自去上学,父亲则要到外头拉车。早饭并不丰盛,大多数时候就是稀饭咸菜,偶尔有个菜包子都算是开荤了,鸡蛋肉包子这样的东西,如果不是有什么喜事,基本上都是母亲格外开恩了。于是在那段日子,我常常在家里吃个五分饱,然后在去上学堂的路上,偷偷在门口一个小摊蹭两个糖心汤圆吃。汤圆摊的主人是一一个当时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就住在我们家附近。祖上也是世代嗨袍哥的人家,但是由于幺房出了老辈子,所以即便他那么年轻,却跟我的父母是同辈人。我们周围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都管他叫二叔。

    二叔的大哥是跟我的父亲同时期参军的川军,虽然不是跟我父亲同一个部队,但也是一名骁勇善战的战士。不过他的运气没我父亲好,据说当时乡亲们热烈欢送的时候还是好好的一个壮汉,再回到家的时候,就只剩下一个布满弹孔的钢盔和一件破破烂烂的衣裳了,战死沙场,连尸体都没办法运回来安葬。所以大哥的老婆就因此改嫁,膝下有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孩子,就过继给了二叔,当成二叔的养子。

    小时候的我据说长得有点肥头大耳,又比较能吃。因为是街坊的关系,二叔虽然明知道我是蹭汤圆吃,却也每次都笑呵呵地骂我几句,然后给我盛上几个热腾腾的汤圆。也许是相比同龄的孩子我更加能吃,所以我的块头也比较大,跟附近的孩子玩的时候,只要是和体力相关的游戏,我总是吃不了亏,于是我就多了个外号,叫“司徒莽子”。莽子在我们方言里,大概就是指这种块头很大的人,而后来,也许是大家觉得喊司徒太拗口,就直接喊我“莽娃子”。而二叔的养子,恰好也是我学堂里的同学,营养条件明显不如我,所以他虽然个儿高,但是却很瘦,而且听说是小时候吃奶期间姿势不对,造成了他的下颚骨比上颌骨突出一些,嘴巴闭合的时候,下排牙是在上排牙的外边的,当时的条件,也没有什么矫正整形的东西,于是他家里就以为等到再大点开始换牙的时候,也许就纠正过来了。不过也正因为他独特的长相,我们一起玩的孩子,都叫他“地包天”。

    地包天,是我儿时最好的伙伴。

    上学堂的日子,其实只持续了几年的时间,旧学和新学不一样,新学是要在规定的时间里,学会这个阶段理应覆盖的知识,然后就可以进阶到下一个阶段。但是旧学却不同,以丰富阅读量,增加学识为主。换句话说,也许我可以四岁就上学堂,或许天资过人,到了十一二岁,就可以应举参加乡试了。也有可能我十一二岁才开始学习,但是学了十几年,都还只是个初级阶段只懂认字的晚生。我和地包天在上学堂的期间,经历了重庆的大变化,以前街上随处可见的**和美军,渐渐变少了,白象街一代开洋行商社的外国人,也都陆陆续续撤离了,到了我7岁半的那年,先生突然说这几天大家都不用来学堂,好好在家里待着,也不要到处跑。而那之后的几天,每天我都能够听到街上传来鬼哭狼嚎的扩音喇叭声,里边播放的内容,大概就是说前政府已经放弃了抵抗,撤退的意思。

    我虽然岁数小,也知道这是要变天的意思。那段日子持续了差不多半个多月,偶尔还能够在夜里听见枪响,枪响之后通常都接踵而至的,就是惨叫声和猫狗受惊的叫喊。父亲在那段日子,也没有出去拉车了,成天关着门跟我和母亲待在家里,但是父亲还是会要求我每天练习写字,温习先生教授的功课。只是我常常在那段时间看到父亲侧着身子站在窗户跟前,而窗户只打开了一道小缝,他警觉地张望着,我却不懂当时他警觉的是什么。

    半个月后,有一些身穿军装的人,开始在我们这边的街道挨家挨户的敲门,登记住户的信息,他们笑脸迎人,好像时下就是最快乐的日子一样。每拜访完一家人,他们都会笑嘻嘻的告诉大家,解放了,新生活就要来了。

    因为我的年幼,对于那段日子到底苦不苦,我无从评论。可是多年以后回想起来,我虽然生在战争年代,甚至在幼年时,就经历了两次不同敌人的战争,可是我也算是幸运的一代人,毕竟已经是战争后期阶段了,重庆城里也没怎么打起来,倒是听说过几场监狱暴动的事情。家里也从未给我吃过苦。父亲早年参军前嗨袍哥得来的家产,在参军的那几年时间因为母亲要养家的关系,所剩不多,但还不算拮据。房子是早早就买了下来,也就是说,只要母亲肯带着我出去工作,我们还是会衣食无忧的。而这一切,母亲从未让我经历过。我甚至觉得我比地包天要幸运很多,他和我同岁,和我有着差不多的成长环境和家庭背景,但是他却永远无从得知自己父亲的故事,更别说祖祖辈辈了。

    是的,解放了,新生活就要来了。我和地包天又回到了学堂,开始像从前一样,每天无忧无虑的识字背书,我俩除了学堂外是好伙伴,学堂上彼此也是竞争对手,先生每隔一段日子就会写一个小考的题目,要我们尽可能按照这个题目来写文章。可是七八岁的孩子,能写出什么像样的文章?而即便如此,我和地包天还是互不相让。九岁那年,我和地包天和往常一样去学堂,可是却看到先生背着手,站在窗户跟前望着远方。原本学堂里有七八个学生,那天却只有我和地包天两个人。在给先生磕头后,我们就开始坐下写字,明明该由先生讲学时候,先生却还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比较调皮,话也比地包天多,于是我就问先生,今天是要教哪个文章?先生却说,你们自己看书吧,这最后几堂课之后,就到了咱们说再见的时候了。

    起初我不是太明白先生这句话的意思,而大约十天之后,先生却提着一筐鸡蛋,一双草鞋,还有一个儒巾,敲开了我家的门,告诉我的父母,今后孩子不用再来学堂了,他要走了,回老家去养老了。这一筐鸡蛋,是我送给孩子补补身子的,这一双草鞋,是让他带着我教他的东西,将来闯荡天下,就算出身贫贱,也要脚踏实地。而这一个儒巾,算是我对孩子几年来的认真努力,予以一个正名吧。说完先生就蹲下身子,把儒巾戴在了我的头上,然后拍着我的肩膀说,孩子啊,我们汉人传承是尚儒的文化,你要记住,今后不要忘了先生告诉你的道理,将来不管干什么,都要像我们的文化一样,堂堂正正,掷地有声。

    原本我以为先生养老是因为岁数大了,可在之后的某一天去二叔那儿蹭汤圆的时候,才知道,原来是旧学被国家取缔了。

    取缔了,大概也就意味着,我暂时没有办法继续上学了。那一年,195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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