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士问我，那你从取消旧学以后，你就没再上学了吗？我摇摇头。道士问我为什么不去上那些新办的学校。我说当初先生离开的时候也曾留下了不少书，我就自己抽空看，就当是学认字了。
我说的是真的，在那个年代，当兵是光荣的，认识字是牛逼的，只要人踏实，将来进个工厂当个工人，那就是最好的归宿了。
道士接着问我，那后来你跟着你叔叔之后，以前的那些认识的人统统都不联系了吗？我说不是，我还是常常回去白象街玩，因为“地包天”还在那儿，如果去的时候二叔的小摊还在卖东西的话，我也会去蹭点吃的。说完我有点不好意思的笑了起来，因为我已经是个小伙子了，这么多年都习惯性去二叔那里吃白食，想起来还真是有点好笑。好在二叔人很好，自打他收养地包天后，知道我是地包天的好朋友，偶尔也就笑嘻嘻的骂我两句，当做是玩笑了。后来二叔也娶了媳妇，自己生了个儿子，比我和地包天差不多小了十二三岁。
道士问我，那你现在还跟你母亲有联系吗？我沉默了一阵后告诉他，我知道母亲的地址在哪里，但是我从不给她写信，也没有去看过她。也许是我的回答让道士有点诧异，于是他问我为什么。我告诉道士，如果我去打扰她，也许会让母亲在现在的夫家过得不好，她如果不好，我也不会快乐的。
道士的眼睛里流露出怜惜的神色，他叫我走到他跟前，然后对我说，小娃儿，从你那天跟你叔叔来的时候，你的好学敢问，让我很是喜欢。要知道，我们这个行业通常都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找上门来的，大多都不是什么好事。虽然我们有一些常人没有的本事，但是你看看我这家徒四壁的样子，这些本事并没有给我的生活带来什么改变。说完道士两手一摊，转动着上半身环顾四周，那意思似乎是在告诉我，我这家里什么都没有，如果你跟着我，没准也是要吃苦头的。
实话说，叔父开茶馆虽然不算富贵，但却也是能够衣食无忧。挣不了大钱，但养活他这样一个壮年男子和我这么一个正在长劲的孩子来说，却丝毫没有问题。叔父虽然给我的工钱很少，但我基本上却不怎么花钱，却不知道将这些钱存下来干什么用。我当然不会寄给母亲，这样也会让叔父的脸上难堪。原本我岁数还小的时候就没了学上，这点让我有些不甘心，却又始终提不起勇气跟叔父要求说自己要上学，而且我都十七岁了，再去从头学起，周围的孩子都是比我小了差不多十岁的人，那也让我觉得有些奇怪。
于是我告诉道士，我不怕吃苦，也不怕没钱，只要别饿死，别的我都不在意。我已经没有了在去学校学习的机会，也没有一技傍身，如果不趁着现在再多学东西，将来就真的只能在叔父的茶馆里当一辈子伙计了。这些话本是叔父告诉我的，此刻我又转述给了道士。
道士点点头，然后又问我，可是如果你要学东西，这光景大好的，你有很多选择啊，为什么偏偏要选我这个行业呢？我这次丝毫没有犹豫地回答道士，因为你肯帮助别人，你是好人，我也想要帮助别人。
这句话是稍早的时候，我对道士说的。此刻再说一次，在道士甚至是我自己听来，都显得那么斩钉截铁。
道士站起身来，面朝着我站着，对我说，好吧，你我之间的相遇源自于你叔父家的一场鬼事，虽然当天你大可不必跟着来找我，但是你却阴差阳错的来了，在我看来，任何两个毫不相干的人在任意一种环境下的相逢，都是一种冥冥注定的缘分。我喜欢你这样上进好学，却又稳重老成的孩子，不过我此刻并不能收下你，只能当你是我的有缘人。听到道士这么说，我以为是要拒绝我了，于是正想要悻悻告辞，道士却接着说，你可以先跟着我一段时间，咱们彼此观察，若是你敬重我，敬重我的手艺，而我又觉得你勤奋踏实，又是可塑之才，到了那个时候，我才会考虑正式收你为徒。这样一来，我们的师徒之缘才算是完整的，而非我们任何一人单方面选择了对方。
他说得好像很有道理，于是我点头答应了。如果说我在来找道士的路上还有对此丝毫的犹豫的话，此刻我却是已经下定了决心。看我点头，道士笑着对我说，我姓林，是全真派的出家道士，但多数所学却是正一派的法本。俗家名字你不用记得，不过我的道名，叫做林其山。
林其山，那是我第一次知道道士的名字。于是我对着他深深鞠躬，然后叫了一声林师父。林道士却笑着说，现在叫我师父还有些早，你给我敬一杯茶，磕三个头，先称呼我为先生吧。尽管那个时候我并没有很仔细地区分出“师父”跟“先生”的区别，但心想也许拜师就是这么一个过程。于是我就倒了一杯茶，跪着递给林道士，在他象征性的喝下一口的时候，我就趴在地上磕了三个头。
这些都是小时候跟着白象街的孩子们去戏台蹭戏看的时候学来的，也不知道学得想不想。三个头磕了以后，林道士扶起我来对我说，既然你安心要跟着我学，每天这样来回茶馆和我这里的跑，终究也不是办法，你来这里找我的事，你叔父是知道的吧？我点点头，然后说，其实今天来拜访，一定程度也是叔父的意思。林道士说，那既然如此，等一下你带我去你家茶馆，既然你叔父是把你嘱托给我，我也需要亲自跟他做个承诺和交代才是。林道士顿了顿说，然后，今晚你就跟着我，从现在开始，你就在我这小破屋里起居学习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林道士就有些严厉的感觉。本来我和他萍水之交，算上今天也才是第二次见面，但是却不免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当时我并没有思考过林道士的本领究竟有多大，到底能不能把我教成才之类的问题，我虽然并不是童年不幸，但是却在开始记事起，先后遭遇了失学，父亲的去世，母亲的远走后，叔父也出于亲情希望我能够有个更好的去处，再说学艺又不是跟家里人断绝联系，我还是可以经常去叔父茶馆里坐坐，依旧可以一如既往地去二叔家蹭汤圆吃，找地包天玩耍，发生改变的只不过是我住的地方和生活的方式而已。而此刻对于我而言，任何一个肯真心接纳我的人，都是我无从选择的归宿。
于是当天我领着林道士去了叔父的茶馆，叔父对于我带着林道士出现似乎没有那么讶异，而由于当时去的时候天还较早，许多茶客都还没走，于是我跟林道士就这么默默地等走了最后一拨茶客，那时候天已经黑了，我帮着叔父关上了茶馆的门，叔父才有时间跟林道士说说话。
我先是简单告诉了叔父今天的事情，叔父点点头，虽然算是他的默许下我才去拜师，但是当他要我回房去带一些常穿的衣服的时候，眼神里还是流露出不舍的感觉。他甚至叮嘱我，你不用将衣物带得太多，如果不够穿了，你再回来拿就是了。
言下之意，这小小茶馆永远都有我的一席之地。这让我很感动，我跟叔父不算亲，但此刻心却非常温暖。在我收拾东西的时候，叔父跟林道士在低声说了许多，而当天夜里，林道士却说现在赶路回家太晚了，要我在茶馆再住一晚，明天睡个大懒觉，什么时候睡醒了，再带着东西去他家里。我答应了，跟叔父送走了林道士，林道士就当天连夜赶回了自己家里。他走后叔父关上门，与我互相沉默了许久，叔父就对我说，来，咱们叔侄俩今晚就不喝茶了，咱们喝点酒吧。
说来惭愧，虽然已经年满十七，而且在那个年代也没有规定年纪小就不能喝酒，但是当天却是我人生第一次喝酒。下酒菜我就记得有一盘盐水花生，还有一盘卤过的毛豆角，我和叔父相视无言，就这么一杯一杯的喝。我只记得我没喝几杯就晕天转地，再接上记忆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头痛欲裂，对于前一晚酒后的事，我丁点也不记得了。
午饭后收拾行囊，辞别叔父，就踏上了我的拜师学艺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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