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自己也知道杀隐士是不得人心的,但是他还是一意孤行,一意孤行的同时,还要实现逻辑上的自洽,就有点难度了。
不过朱元璋确实是一个大牛人,专门写过一篇《严光论》。
严光,是东汉光武帝刘秀未登基前的好朋友。
刘秀登基之后,要进用严光,多次征召。严光一再拒绝,拒绝到死。
朱元璋写这篇文章,就是为自己杀隐士的法律辩护,也特别有意思——
“汉代那个严光,正逢国家中兴之初,最缺少的,莫过于人才寡少。做皇帝的第一忧心的,便是恐怕自己德行太薄,才能不够,结果治理不好天下,让老百姓大吃苦头。因此刘秀希望有才能的贤人出山的心情是迫切,是以一再征召他们。没想到啊,这班臭屁的家伙,居然不能体察君主的苦心。不识抬举不说,还放纵自己,飘然而去,在水边垂钓为乐!天啊!当时举荐严光的人究竟是谁!把这家伙举荐上去,他居然不做官,跑掉了,古今之人还以之为美谈!在朕看来却大大的不然。名爵是国家的重器。国家聘请人才,授给他显赫的爵位,他却拒绝接受,这对国家是一种何其大的侮辱! 朕观察这些家伙,蒙受君恩,却不思报答!他们自得其乐地在水边垂钓,自以为是,却从不思考,没有君王如旷漠般广阔的恩典,他们怎么可能享受到这一切!假使光武帝没有平定赤眉、王郎、刘盆子这些割据势力,天下大乱,严光之流,又能上哪里享受垂钓之乐!……[1]朱元璋的这个逻辑,在今天这个时代似乎并不曾过时。很多人在网络上论辩毛泽东之功过,持功大于过者,莫不是遵循朱元璋的辩解模式。
如果仅仅把朱元璋视为暴君,将其行为视为暴政,认为这仅仅是中国历史上之极端做法。这样的看法呢,也有点天真。
实际上,朱元璋的暴政理念,并不是凭空从天上掉下来,如果从文献上追溯,其源流至少可以追溯到先秦法家韩非子的言论。
韩非子在他名著《韩非子》一书中,就认为——
君主用来控制臣下的方法有三种:其中排在第一位的便是:对权势不能加以驯化的臣下,君主就要把他除掉。[2]韩非子和老子孔子等思想家不同,不是那种单纯的喊喊口号之辈,而是对自己的每一条主张,都以具体的历史实例申论之。
当然,有时候找不到具体的历史实例,也不妨创造之,所以韩非子一书被视为寓言之书的原因在此。
总之,为了让自己的主张能够打动君主,捏造历史篡改历史的事情,韩非子没少干。
在解说这一条主张的时候,韩非子举出的一个“历史实例”,是西周开国之时,姜太公受封齐国,铁腕治国的一段轶事——
姜太公受封于东方的齐国,齐国东海边上有兄弟二人,名叫狂禖、华士,是隐居的士人。
他们确定为人宗旨:
“我们不臣服天子,不交结诸侯。靠自己耕作吃饭,靠自己挖井喝水,我们无求于人。不要君主给的名声,不要君主给的俸禄,我们不为做官忙碌而要从事体力劳动。”姜太公一进入齐都营丘,当即派官吏捕杀他们,作为最先问斩的对象。
周公旦在鲁国听到这件事后,派出紧急的传信专车前往,向姜太公询问说;
“这两位是贤士。现在您有了封国而杀了贤士,为什么?”姜太公答复道:
“这兄弟两个确定为人宗旨说;‘我们不臣服天子,不交结诸侯。靠自己耕作吃饭,靠自己挖井喝水,我们无求于人。不要君主给的名声,不要君主给的俸禄,我们不为做官忙碌而要从事体力劳动。’他们不臣服天子的话,那我就不可能把他们看作臣子了;他们不结交诸侯的话,那我就不可能派他们出使了;靠自己耕作吃饭,靠自己挖井喝水,不求助于别人的话,那我就不可能用赏罚来勉厉和约束他们。况且他们不要君主给的名位,即使聪明,也不能为我所用;他们不仰望君主授予的俸禄,即使贤明,也不能为我立功。他们不愿意做官就无法管教,不接受任用就对上不忠。再说先王之所以能驱使臣民,不是依靠爵禄,就是依靠刑罚。现在爵、禄、刑、罚都不足以驱使他们,那么我将做谁的主子呢?不打仗立功而显贵,不耕田种地而扬名,这又不是来教化国人的办法。假如有匹马在这儿,像良马的样子,是天下最好的马。但驱赶它,它不上前;制止它,它不停步;叫它左,它不左;叫它右,它不右;那么奴仆虽然低贱,也不依托它的脚力。奴仆之所以希望把脚力寄托在良马身上,是因为依托良马可以得到利益,避免危害。现在不受人的支配,奴仆虽然低贱,也不依托它的脚力了。这样,他们自以为是世上的贤士,而不愿为君主所用,自以为行为好到了极点,而不肯为君主卖力,这不是明君可以用作臣子的,也就像良马不可以使唤一样。因此,我要杀掉他们。”[3]当然了,中国历史上,像朱元璋、姜子牙这样,完全接受韩非子的主张——对待不合作的隐士如此极端的君主,还是比较少的。
多数的君主,还是乐于以刘秀为样板,对于不合作的隐士,尽可能优容之,以显示自己度量宽宏。
在魏晋时代,士大夫们甚至发展出一种新型的做官模式,以退为进,以隐居作为手段,提高自己声望,从而上达天听,连升了七八级都不成问题。
当隐士有什么好处呢?
那就相当于今天网络时代的匿名者,披着一个马甲,就可以享受到“壌父式”之言论自由。
士大夫当然很乐意享受这样的超国民待遇,所以宋代有一位非常牛逼的大文人邵雍就把自己的诗集叫做《击壌集》。
而政府呢?也不是看不清“隐士”不过是文人用来批评议论国事的一身高级马甲。
只要士大夫“壌父式言论自由”,还不至于摇撼到王朝的统治根基,政府一般也不会放在心上。
反之,则会引起强烈的反弹,如东汉的党锢之祸,明末的东林大狱,便是政府在忍无可忍之余,痛施辣手血腥镇压“壌父式言论自由”之明证。
总之,帝尧时代的这首《击壌歌》的影响很大,大到四千年后的革命者孙中山,在他的《三民主义》还念叨来着——
由这个自由歌(击壌歌)看焉,便知中国自古以来,虽无自由之名,而确有自由之实,且极其充分,不必再去多求了。我们要讲民权,因为民权是由自由发生的。所以不能不讲白欧洲人民当时争自由的情形,如果不明白,便不知道自由可贵。欧洲人当时争自由,不过是一种狂热。后来狂热渐渐冷了,便知道自由有好的和不好的两方面。不是神圣的东西,所以外国人说中国人是一片散沙,我们不能承认。中国人为什么是一片散沙呢?由于什么东西弄成一片散沙呢?就是因为是各人的自由太多。由于中国人自由太多,所以中国要革命。[4](我们的这个国父果然“大炮”的可以——中国之所以要革命,乃在于自由太多——这样的结论也能得出来,真神人也。
这自然也只能归美于我们中国独有的“壌父式的言论自由”)
帝尧被壌父搞的没脾气,不过也不放在心上。
在他统治期间,烦心事多的很。烦心事多了,要长命是很难的。
帝尧活了那么长,肯定很有一套减压的方法,那就是接着巡守的名义,到处看看风景名胜。
有一次,帝尧跑到华州一带巡游出访,华地守封疆之官(华封人)说:
“啊,圣人来了!请让我们为圣人祝福,祝愿圣人长寿。”“不用。”“祝愿圣人富有。”“不用。”“祝愿圣人多主儿子。”“不用。”守封疆之官说:“长寿、富有、多生儿子,是人们都愿意得到的,唯独您不愿得到,这是为什么?”帝尧说:“多生儿子就会使人有更多畏惧,富有就会多事,长寿就会增加困辱。这三项无助于培养无为之德行,所以不需要。”守封疆之官说:“开始我以为您是位圣人,现在看不过是位君子而已。上天生出万民,必定要授给职事。多生儿子而授给他们职事,那样作还有什么可以畏惧呢!富有而使大家分享,那样还有什么事呢!作为圣人,象鸟一样居无定所,靠天而食,行动不留下形迹;天下有道之世,就与万物一起昌盛;天下昏乱无道之世,就遁世隐居修养德行;活上千岁,对世俗生活厌倦了,就升仙而去;乘上白云,到达天帝之处;三种祸患不来,身体常久无灾殃;那样还有什么困辱呢!”守封疆之官转身就走,帝尧被这莫名其妙的棍子给打蒙了。好一会儿才醒悟过来,知道遇见高人了,跟在后面说:“请问……”守封疆之官说:“回去吧。”[5]帝尧作为黄帝王朝最高领导人巡游出访,遇见壌父、封华人这么两个个刺头儿,一个不待见他,一个教训他,真是一点没脾气。
上古时代之巡游,领导人和老百姓之间的互动,不惟是身份上的平等,还有思想上的平等,只有这两样平等了,交流才有可能。
现代则不然,比如2007年11月12日,中国国务院总理温家宝来到北京市东城区交道口街道,看望困难群众,并与居民们亲切座谈。
……
一进房间,温家宝亲切地询问患有脑血栓的黄艳芳的身体情况。
“治病花多少钱?”
“自己掏15%,可以报销85%。”
“总理,你后面就是煤改电的新暖气。”于文治告诉总理。
温家宝摸着电暖气高兴地说:“已经热了,太好了。”
“煤改电后,要花费多少?”总理问道。
“夜里低谷电,晚上10点到早上6点,每度电就掏1毛钱。”
“你们两个人的退休工资能照拿吗?”总理问。
“能,现在退休工资每月15号发,特别准。”
离开前,总理叮嘱黄艳芳说:“你要安心养病,身体一定能好起来。”
雨儿胡同22号的院子不大。窗台上,放着一排黄灿灿的柿子;墙根边,码着整整齐齐的白菜和大葱。温总理在院子里与金树生和老伴儿刘秀英亲切握手问好,并扶着他们进到房间里。
房间里安装了电暖气,十分暖和。总理坐在两位年近八旬的老人中间,与他们拉起了家常,从年龄身体、日常生活到家庭开支、孩子工作,问得十分仔细。
“你一个月退休金有多少?”总理关心地问道。
“1500元。不久前涨了200多元。”金树生老人回答说。
“你们这些80年代前后退休的,退休金都比较低。”温总理看着金树生老人说:“前三年国家分三次提高退休金,平均每人提高240元左右,北京市可能还高一些。国家决定从明年起再分三次进一步提高退休金。”
听到总理的话,金树生激动地感谢党和政府的关心。
……
温家宝在认真听完了11位困难群众代表的发言后,说:“今天请的都是家庭比较困难的居民。正像大家讲的,我们希望群众都生活得踏实、安定,无后顾之忧。我们的目标,就是大家期盼的‘国家繁荣昌盛,人民生活红红火火’。这也是党和政府的责任。”
“我们的政府是人民的政府,解决群众的困难是政府的责任。我们有信心也有能力克服眼前的困难,使市场平稳,保证让人民生活得更加踏实。”
总理坚定的话语,在会场里激起长时间的热烈掌声。(以上为中新网11月12日电 据中央电视台报道)
总之,整个过程就和谐的不像话了。
这样的巡游出访,已经完全形式化了,然后在报纸上登一登,电视上放一放,又有什么意义呢?
[1]汉之严光,当国家中兴之初,民生凋敝,人才寡少,为君者虑,恐德薄才疏,致民生之受患,礼贤之心甚切,是致严光、周党于朝。何期至而大礼茫然无所知,故纵之,飘然而往。却仍凄岩滨水以为自乐。……假使赤眉、王郎、刘盆子等辈混淆未定之时,则光钓于何处?当时挈家草莽,求食顾命之不暇,安得优游乐钓欤?今之所钓者君恩也!……朕观当时之罪人,罪人大者莫过严光、周党之徒。——《明太祖集·严光论》
[2] 君所以治臣者有三:经一,势不足以化则除之。——《韩非子·
外储说右上第三十四》
[3]太公望东封于齐,齐东海上有居士曰狂矞、华士昆弟二人者立议曰:“吾不臣天子,不友诸侯,耕作而食之,掘井而饮之,吾无求于人也。无上之名,无君之禄,不事仕而事力。”太公望至于营丘,使吏执而杀之,以为首诛。周公旦从鲁闻之,发急传而问之曰:“夫二子,贤者也。今日飨国而杀贤者,何也?”太公望曰:“是昆弟二人立议曰:"吾不臣天子,不友诸侯,耕作而食之,掘井而饮之,吾无求于人也。无上之名,无君之禄,不事仕而事力。"彼不臣天子者,是望不得而臣也;不友诸侯者,是望不得而使也;耕作而食之,掘井而饮之,无求于人者,是望不得以赏罚劝禁也。且无上名,虽知,不为望用;不仰君禄,虽贤,不为望功。不仕,则不治;不任,则不忠。且先王之所以使其臣民者,非爵禄则刑罚也。今四者不足以使之,则望当谁为君乎?不服兵革而显,不亲耕耨而名,又非所以教于国也。今有马于此,如骥之状者,天下之至良也。然而驱之不前,却之不止,左之不左,右之不右,则臧获虽贱,不托其足。臧获之所愿托其足于骥者,以骥之可以追利辟害也。今不为人用,臧获虽贱,不托其足焉。已自谓以为世之贤士,而不为主用,行极贤而不用于君,此非明主之所以臣也,亦骥之不可左右矣,是以诛之。”——《韩非子· 外储说右上第三十四》
当然韩非子也知道自己捏造的历史,很难让人信服。于是,为了增加这件事的真实性,他同时还提供了另外一个大致相同的说法,这里就不引用了。
[4]孙中山《三民主义》民权主义第二讲
[5]尧观乎华,华封人曰:“嘻、圣人,请祝圣人,使圣人寿”尧曰:“辞”“使圣人富。”尧曰:“辞。”“使圣人多男子。”尧曰:“辞。”封人曰:“寿、富、多男子,人之所欲也。女独不欲,何邪?”尧曰:“多男子则多惧,富则多事,寿则多辱。是三者非所以养德也,故辞。”封人曰:“始也我以女为圣人邪,今然君子也。天生万民,必授之职。多男于而授之职,则何惧之有!富而使人分之,则何事之有!夫圣人,鹤居而毅食,鸟行而无彰;天下有道,则与物皆昌;天下无道,则修德就闲;千岁厌世,去而上仙;乘彼白云,至于帝乡;三患莫至,常无殃,则何辱之有?”封人去之,尧随之曰:“请问。”封人曰:“退已。”——《庄子·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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